春天的北京,温煦的阳光微带着寒意。我们在一个周末的早晨,造访了住在京郊的谢冕先生。他的家隐在一树树盛开的白玉兰后面,鸟语花香,环境清雅。还未走到跟前,我们就望见了谢先生正立在纱门后,安静地等我们。 谢冕先生已经85岁了。85岁的谢冕先生仍然像个年轻人。他说话的时候尤其像,神采飞扬,中气十足,并且滔滔不绝,他的语音里有着年轻人一般的诗情。有的时候,他又会突然停下来,凝神思考,表情里透着威严。他的夫人悄悄地为我们端来茶水,谢先生是福建人,酷爱饮茶,也爱以好茶待客。 谢冕先生于1980年发表在《光明日报》上的《在新的崛起面前》,引发了关于新诗潮的热烈讨论,成为新诗批评的经典文献。可以说,谢先生是当代诗歌批评界当之无愧的泰斗。今年是新诗百年,我们特意来拜访先生,想听听他对于百年新诗的看法。谢先生托着腮帮,兀自沉思,像是在梳理思路,又像是在回顾百年新诗的历程,良久之后,他便开始了洋洋洒洒的讲述。 重新营造了诗歌天地 “新诗既是伟大的,又存在着很多问题,但这是不相冲突的。”自1960年从北大中文系毕业留校任教开始,谢冕先生就一直在为中国新诗“呐喊”。他不仅看到了新诗的伟大与荣光,而且很清晰地洞察了新诗的问题之所在。 “新诗的成就是了不起的,新诗重新营造了诗歌的天地,这个天地不是唐人的天地,也不是宋人的天地,而是白话诗的天地。唐诗是伟大的,新诗也是伟大的。新诗的破天荒,在于敢打破古典的格式,用自由的形式来表现现代人的情感,这就很了不起。” 老先生顿了一顿,忽然话锋一转,“但是,新诗本身也存在不少问题。新诗一百年来,最大的问题就是诗的文体特点荡然无存。我们现在的诗和口头说话没有多大差别,和小说散文也没有多大差别,诗的文体特点越来越模糊,这个问题比较大。而且古人讲意境、蕴藉、神思,这些在新诗里也越来越淡,很多新诗作品读完之后感觉是大白水一杯。” 老先生的话音里透着严厉,也透着不满:“所以这些年我一直在呼吁:诗读起来要愉悦好听,要有音乐的性质。诗歌可以不押韵,也可以不对称,但是不可没有节奏感。诗如果没有节奏感,诗就不是诗了。这是诗歌要死守的一条红线。就好像不管你是主张诗歌是‘戴着镣铐跳舞’,还是脱了镣铐跳舞,诗歌终归是跳舞,而不是散步——散文才是散步。” 我们的艾青哪里去了 谢冕先生的记忆力非常惊人,不仅唐诗宋词在谈话中信手拈来,就是郭沫若、戴望舒、郭小川、艾青等新诗诗人的诗作,他也是脱口而出。说到激动之处,他还背诵起了艾青的《太阳》—— “从远古的墓茔, 从黑暗的年代, 从人类死亡之流的那边, 震惊沉睡的山脉, 若火轮飞旋于沙丘之上, 太阳向我滚来……” 老先生一拍大腿叹道:“这才是诗!这才是诗!好的诗歌读起来,非常有节奏感!你一读这样的诗歌,你真的会身心愉快!” “其实诗歌没有那么复杂,关键你得带着真感情去写,遵循自己内心的感动,捕捉那稍纵即逝的灵感,用自己独特的语言方式表达出来,那就会是一首不赖的诗。” 上世纪30年代出生的谢冕亲历过苦难的岁月。17岁时,他毅然穿上军装,成为一名军人。部队生活的锤炼,在他身上烙下了军人的特质。他始终是热情而乐观的,对社会与时代保持着密切关注。他坚定地认为,诗人应该关心世界、关心人民,关心社会的兴衰。要是连这些都不关心,整天沉浸在一己的快乐与悲哀之中,诗人的世界就会变得很小很小。 “我们的艾青去哪里了?艾青的眼泪不是为他自己而流的,而是为他挚爱的人民与土地而流的。”老先生的语气又高昂起来,“古人不也是一样啊?古诗人不只有‘春江花月夜’,还有‘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有‘忽传剑外收蓟北,初闻涕泪满衣裳’,有‘可怜身上衣正单,心忧碳贱愿天寒’……诗人的心应该在他所生活的时代与人民之中。”老先生念出一连串的古代诗词,仿佛在聆听古人真切的呼唤。 在谢冕先生的心中,“自我抚摸”是无法写出大诗歌来的。诗人应始终站在时代的前列,为时代呼喊。诗人就是先驱,就是代言,就是聆听历史的足音并传递时代气息的人物。“怀有理想的诗人就是这样子的,为和平、为自由、为正义而代言”,老先生的右手在空中用力一摆,像一位摇旗呐喊的勇士。 郭沫若是百年新诗状元 在交谈中,我们请谢冕先生选出自己心中最为认可的三位新诗诗人。 思考良久,先生斩钉截铁地说:“郭沫若,徐志摩,艾青。并列。” 停了一会,又补充道:“真的要排名的话,我心中是郭沫若、艾青、徐志摩。” “为什么是他们三位呢?百年新诗的大家委实不少。” “一百年当中,五四是一件大事,标志着从古代中国走进了现代中国。那一时期,郭沫若是诗人的代表,他的声音最能代表五四时期狂飙突进的精神,他的诗歌有个性解放与民族复兴的最浓气息,即人们熟知的‘凤凰涅槃’。 “后来到了抗日战争的民族危亡之际,艾青作为诗人的形象凸显出来,他在满目疮痍的土地上大声歌唱,发出了苦难中国的不屈声音。艾青不光经受了日本侵略的苦难,还经受了自己命运上的苦难。这些都可以在艾青的诗歌中读到。 “徐志摩是纯粹诗歌精神的象征。他的创作比较丰富、实践比较多,诗歌中有很多光辉的人性表达,以及纯粹的爱情表达,他在诗歌散漫的自由体当中,和新月派的一群人,用自己的创作对诗歌予以相对规范,传达的是一种带有格律倾向的中国新诗精神。所以徐志摩的诗对诗学建设有一定价值,可以代表五四以来一批不满足于新诗过于口语化的特点,希望在诗歌美学上予以规范和建设的人。” 生活的诗情如长江大河 这次访谈,我们看到了一位80多岁的老人,依旧思维清晰、观点明确、富于激情与正义之感,依旧拥有着与诗情相伴的诗意人生。不管是新诗“盛极一时”,还是新诗“日渐边缘”,谢冕先生始终站在诗歌发生的现场,高举着诗歌批评的大旗,守望着新诗的发展与繁荣。 这样的人,本身也是一个“诗人”。谢冕先生的胸中始终燃烧着青春的热火,读他的文章,总能让人感受到蓬勃如火的青春诗情。在他无数的著作中,我们随便抽取一段话来感受一下: “这一年对于中国现代史而言非常重要,它是改变历史的一年。当这一年的第一线阳光降临世界,白雪皑皑的淮海战场上,炮弹正在空旷的冰雪原野上空飞驰,连天的爆炸震惊了一个动荡的岁月。中国人在创造一个新的开始。这一年春天到来的时候,长江上万船齐发,这就把春天的绿意带到了江南。” 这是《为了一个梦想》的开篇之笔,这篇文章只是一套丛书中一个小小的序言,然而,在这随手捡拾的话中,是不是亦有大气磅礴、诗情勃发的感觉? 尽管著作等身,桃李遍天下,但谢冕先生待人却宽容温和。当代评论家、谢冕先生的好友及后辈陈福民在《门外说谢冕》一文中这样写道:“(谢冕)习惯于认真倾听,当认为不太确切的时候,他会再追问你一次。然后,他或是频频颔首,或是发出爽朗大笑,这时候他很像一个开心的孩子。”陈福民与谢冕相处时,从没见过谢冕对别人声色俱厉地发火,“他的教养、风度,使他在最难耐时,也至多是表情严峻而已”。 这样的描述,我们深有同感。老先生每次开口,都求有理有据。他对人总是持宽容的态度,这从他的谈吐中就能感受出来。“鲁迅先生要是活着,一定不喜欢我。”“他可能批判我庸俗,我学不到他的本事,我更主张宽恕,但如果关系到事情的本来面目,我也不含糊。”谢冕先生笑道。 从谢冕先生家中出来时,日头已升得很高,庭前的玉兰花在春风中微微摇曳,一树雪白正开得灿烂。想起谢冕先生祥和、真诚的音容笑貌,倒真是有点像这春风中的玉兰,使人亲切,使人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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