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硕,女,闲时写作,有部分作品发表、获奖和收入一些重要选本。曾获北京文艺网·国际华文诗歌奖诗集奖,2015年度《安徽文学》评论奖。著有长篇纪实小说《民王朝遗民部落》、诗集《绮语》等。现居贵阳。 近年我很少通过杂志读小说,对那些把技术、感官和口水乱炖一锅的“杂志体”小说,有一种本能的拒绝。加之当前文学生态芜杂,“众口一词写作”现象一浪高过一浪,喧嚣之声让人难辨别是非,不如掩耳但不盗铃。 我没有读过蒋在的小说,最初拿到她的小说时,我是犹豫的,基于以上的想法,我不知道是不是该认真地读一下,她即将发表在杂志上的两篇作品。蒋在给了我全新的对她的以及我对杂志的认识,同时也颠覆了我们对年轻写作者关于“经验”的认识。一个人心灵的经验或者叫内心的宽阔度,在小说中是不是远远高于那些貌似千疮百孔事物的表面叙述呢? 认识蒋在时,是先读过了她的一首写在算术本上的诗《干花》,震动很大,无法想象那样的表达会出自于一个11岁的孩子之手。显然艺术是属于灵魂的。 蒋在的小说《街区那头》、《回不去的故乡》、《叔叔在印度》、《虚度》、《举起灵魂伸向你》……这些名字已然泄露一个秘密:文学和信仰,本质上只是“哲学课题”的两种表情。不过蒋在首先吸引我的,是她身上透出一种自绝于“人民”的勇气——她不经意间就已上路,简单地读和写,宛如生活新的构成,没有捆绑什么,也没有被什么捆绑。在《举起灵魂伸向你》和《虚度》中,这种勇气尤盛。 在“人民”的国度,只有出于对生命充满敬畏,才会以这种本真的态势直面写作。这让我确信有一种爱堪称无疆——永远寻找自己的本来面目,借助一切需要借助的物,可又不曾迷失于物的本身。或者说,蒋在的灵魂深处,始终有一个绝对意义的“耶路撒冷”。 宗教是人类最初也是最后的张望——蒋在的文字就是一个重要的佐证。在《虚度》中,她直接把生命的“七寸”展现给你看,并不着意于审判谁,更没有妄议宗教的企图,她只是借由一些成长记忆和成年后的身边事,静静地分担了上帝的苦与弱(因为无人配称“无辜”,所以才有上帝的苦弱),并成为那个离上帝最近的人。或者说,她只是要经由写作这种路径追问:滚滚红尘何以安放这副身心?我们到底该走向谁? 同理,在《举起灵魂伸向你》中,生命的交互和张望混杂,身份辩认与相生相克须臾不离,这便是俗世的原生态。我和教授,波特和教授,我和波特,只是一串意识与存在的密码,没有什么可以被精确和固化,是与非,灵与肉,生与灭,无处不在:“那些雄性轮廓清晰的线条,在黑暗里上下颤动”,还有“叠起来的彩色经幡”……这些,在怎样举起和举起怎样的灵魂呢? 这篇小说以一个出奇不意的结尾告诉我,当作家在灵魂深处活成了所有的人,充满生命的延续和被延续,他便拥有无可穷尽的灵知……而对于拥有这样品格的灵魂,我为其做个铺路石也愿意。这并非题外话。只因为,在驳杂而稠黏的人性黑洞中,我们往往空有心肠,很多人为此尴尬、愤懑和坠入混乱的虚无,但蒋在例外,耶路撒冷是她永远后退的“彼岸”,她说“我只对这个线路图感兴趣”。我的心,始终为之感动。 蒋在拥有一种被铭刻于灵魂深处的,最隽永、最高贵的生命力——它直接来自于圣灵真切的救赎。我想我一直就是爱着蒋在的,未必一定是尘世里的这一副形色皮囊,而是另一个,另一些,连她本人也未必全然体认和觉知。在“通往耶路撒冷的线路图”上,我总是遇见她而非别的人。 无论是《虚度》,还是《举起灵魂伸向你》,一个20出头的学生传递出的洞见力。“我的心跳在加速,每一个单词从嘴里吐出时,都像棱角分明的石头。”是的,她总是瞥见人世的真相,人们不是在荒诞中沉默、被异化,就是在荒诞中以流血流泪的声响承担自己的因果。或许蒋在只是在告诉我,真正的信仰是:这个世界的确不完美,但并不妨碍我自己变得完美。 “我的脚步声也粘上了暮色,它沉静孤冷地扣在地面上。” 蒋在是个留学生,专修过古典文学和哲学,三年前以获得奖学金的方式,去往加拿大求学,家境并不殷实,非官非富,致多算个“文二代”(她的作家母亲并没有料想她也会从事写作)。在异国他乡,蒋在领受着她这样的孩子该领受的一切,完成着现代意义的“格物致知”。在她笔下,代表“中心”的大洋彼岸,第三世界的人和白种人,甚至 “教授”,他们其实同构同源,甚至毫无二致。若有差异,也只是同一真相拥有不同种的表情罢了。也许,人类的哲学课题和宗教经验所及、未及(包括溢出“我”自身感知能力的部分),都是在证明并感恩自身的渺小——至少我们由此拥有了健全的心智。 “从山下的公路往上看,教堂侧面的墓地,那些刚开出来的带刺醋栗花,黄色的在矮灌木丛中很美。”“通往墓地的小路上,有一棵枫树,走过时,杏子总是忍不住伸出手去,她喜欢风吹动树叶时她触手感到的抖动。也许只有在这样的时候,她才能真正感觉到自然中与之相通的微妙之处。”在《回不去的故乡》中,一开始就布满死亡的气息,把个体生命的孤寂、隐秘和不可确定,以自然的征相来加以辨认,充满哀伤和彻底的悲悯。而在《街区那头》,又是在硬碰硬的人与人的交接中得以显露的。卡拉毁掉了自己的父亲,也毁掉自己的人生,可她必须这么做,这一荒诞的合情合理凸显了小说的文学中的层次。而杏子不是,她不想毁掉任何人,对生活她有很明确的目标,可自然意外地提前领走了她——俗世里,她们都没有出路,完全没有。 在《虚度》中,蒋在直接以教堂为基本背景,更为彻底地展现了这种意指。驼背——那个晃动在太阳光下的身影,犹如上帝置放在我们心灵深处的“鬼”,他比雨果笔下的卡西莫多更立体和生动,他让我们对生命的痛惜和追问更为彻底——天地间上帝是完美的镜子,可我们在哪里呢? 行笔至此,我想我应该更具体地赞美蒋在了——拥有“同体大悲”的心肠;对名利淡然,忽略一切话语中心;对小说文体的结构和意蕴推进有着天生的管控能力。是的,蒋在的确做到了,结构与意蕴、真相的自然嵌合。她能以如此生动、有力的文本告诉我,叙述,也是通往“耶路撒冷”的线路之一,它不止属于技术语境,更是一个人的心性与品格。 我一向固执地认为,好的小说家一定是建筑师、哲学家和酒神的化合物,是经验力、观察力和想象力、结构力的集大成者。蒋在对事物的感知、碰触和想象、复原,是多种面向的发达,她总是能让“现场”自行开口说话,并以温热的心肠催生,诗性地表达出这些有关于“根本事物”的哲学课题: “我感觉有一个生命,正透过她的肚皮看着我。” 因为缺失智性的尊严,在感觉和情绪的迷宫里,我们总是无法知道得更多。 如何”举起灵魂伸向你”?我们的命运有可能来自任何一个存在与意识的面向:国别、族群,文化密码,家庭,共性中的个性,某个异性的降临,等等,我们始终难以打捞自己。是的,很多人都替蒋在活过,蒋在替很多人死过——了知,就是承担,就是高贵。世俗宗教是另一种失效的药丸,只能重复促进孤绝状态的人,不断地寻求感觉和情绪的虚妄安慰。无他。而真正的救赎之路往往无人肯迈开双腿,因为真正仰视上帝追随上帝的人极少。蒋在是例外:那光亮始终在她心里,从未消散。 “教堂的音乐已经响起,风琴手再次弹奏巴赫的《d小调托卡塔与赋格》,鼓手被一根柱子遮住,从杏子站的角度很难完全看清他。一缕阳光反射在廊柱上,空气中涌动着的纤尘游丝一般地飘浮。” “秋天的阳光总是那么明丽。” 教堂、巴赫、异性、秋阳,这个根本的图景永恒不衰,这是理想的红尘,它沉甸甸地聚集了生命所有的渴慕、卑微和坚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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