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潜伏在心灵深处的情欲、恶念甚至某些纯真的渴求,我可以尽情猜测,却永远也无法确定”,我把张惠雯《月圆之夜》中的一段文字视为其创作的主线。《两次相遇》《一瞬的光线、色彩和阴影》《场景》《十年》《欢乐》,她以旁观者的视角,用清丽典雅的文字,揣度现代人情感世界的表里。每一个故事,都处于一种情境,作者陪伴读者共同探究事件的起因与结局。 张惠雯作品制造“反其道而行之”的文学惊喜。从某种意义上说,“寻找”是贯穿她小说的一大主题。十年前,当“新移民文学”热切地描写艰辛苦涩的异域生活的时候,在新加坡的张惠雯,以白描的中国乡土叙事起步。或许是因为游子与母国之间反倒有更为亲近的情感联系,《古柳官河》对于她自己而言,也是一次文学的“寻根”,调动起她对故土的依恋和人性的期许。张惠雯着意写了乡村集市。“市集设在张庄以西的逍遥镇。十五是烧香的吉日,集上更是人山人海,挤成一片。小街本来狭窄,两边摆满了货摊,看货的又黏黏糊糊拿着东西翻来覆去地掂量,硬是下不了狠心掏钱。最有意思的是衣着干净的小脚老婆儿,三五成群挎着盛香的竹篮,只怕被人群冲散,手拉手连成一片。人群里不时有人骂拉板车的碾了他的脚,又有脖子上驮着孩子的壮汉,吆三喝四地开道。”乡村的朴拙与真实呈现于集市的烟火气之中,作者记叙河南乡村生活图景,进而折射中国乡村文化生态。 十年后的当下,当“新移民文学”的“中国故事”已然成为创作热点的时候,在美国的张惠雯,反而思索年轻“新移民”在海外“寻找自我”。《旅途》记录“我”的疗伤之旅,波士顿——洛杉矶——内华达州,空间与情绪由并行叙事逐渐交融合体。《十年》讲述“我”从约翰内斯堡到德州的一次探亲,被束缚在患得患失的心理旋涡中挣扎,追悔错失的亲情。《欢乐》呈现圣诞之乐与人心之冷的对比,补叙一段“我”对母亲的追忆和忏悔。张惠雯笔下的年轻“新移民”,他们不是亦步亦趋上几代“隔膜”中的“边缘人”生活轨迹:蜷缩在纽约的地下室,观看行人匆匆的步履,而是事业已成、生活已定,他们最主要的诉求是情感的无处安放。她揭示出一种平静生活中的绝望:年轻一代在安居乐业后,猛然发现他们把最本真的自我失去了,于是不甘心,不停地寻,但只是徒留追忆,永远找不回纯真初心。 张惠雯着眼于细节,善于聆听并思考各种人生片段,尤其在意捕捉一瞬间的人与物的情感,日光、月光、路灯、窗户是小说的重要意象。她作为旁观者,透过人物瞬时的独白、对白、缄默,直视人心。我特别喜欢小说集的名字《一瞬间的光线、色彩和阴影》,每一篇作品都是在讲述像雪一样落在心头的忧伤,它就覆盖于心,寒冷直刺,但这份冷又极度纯净,守护住人心最真实与最真挚的感情,可雪最终要消融,它的结局是化为追随一生的秘密。光线、色彩和阴影,都对应情绪酝酿和情感发展的不同阶段。《岁暮》里客厅的光线始终不明亮,“海湾上吹来的风微微摇撼着她的窗户,摇撼着还在沉睡的街区里每一扇紧闭的窗户,在那些窗户里,光线变幻,时光流转……”每一户窗帘封锁着一个爱的故事,光线的流转暗示她生活的节奏与情绪的波动,一线亮光是因为她还在搜集着与“他”往日情的回忆碎片;陷入阴暗,是她必须拒绝“他”,以维护人品的谨严和端正。彩色的梦,出现在《爱情的五个瞬间》里男孩儿与女孩儿的第一次约会,清新的语言划出了由拘谨到甜蜜的一道彩虹。“他感到女孩儿的一条手臂轻轻搂住了他的腰。他的身体僵了一下。而摩托车轻驰起来,擦过湿漉漉的、泛着水光的路面。他那绷紧的身体渐渐轻飘了,他感到自己仿佛滑翔起来。”在《在屋顶上散步》的“我”住在一个破旧得快要倾倒的公寓,为了躲避令人窒息的“阴影”,天天爬上屋顶,“我在这栋楼里反复看到的那些面孔,它们好像生长在黑暗里的白色植物。”丽莲揭破了“我”偷听女孩“小草”的私密,毁灭了“我从那个声音和幻想的世界里找到一些温暖”,并最终迫使“我”目睹着小草孤独地死于阴暗生活。 文本的呼应是张惠雯小说的一个有意思的特点。读者可以捕获某些故事之间的内在联系,上一个故事留下的悬念,会在新的作品中被解开。这反映了作者思考的逐渐深入,没有解开的谜题,等时机成熟,再破解。比如《两次相遇》与《我梦中的夏天》。“我”对画像中的女人一见钟情,而她已是画家的情人,她被拘囿在“一种没有希望、仿佛永不会前进的生活”里。在“我”与她第二次相遇后,“我”发觉她已被生存摧残得庸俗乏味、面目全非。“我”没有再看见她第三次,但“我”对她“每一次追忆起来仍历历在目”,因为“那些在你心里留下最深刻印象的人,通常都是你再也不会遇见的人”。在《我梦中的夏天》里,“我”的选择是见了那位爱恋多年的美人,毕竟屡次听闻她的坎坷遭际,“我”既好奇地想解开她如今生活的秘密,又依然神思着她最初的魅力。“我”鼓足勇气与她终于再见,可真正面对窘境中的昔日女神,“我”发现自己原来根本不敢做一名骑士,甚至无法确定是否会再回来看“她”。“人类对不成熟的依恋,其背后的真实故事要可悲得多。这与人不愿意了解死亡无关,而与人不想了解生命有关。”(布罗茨基,《小于一》,浙江文艺出版社2015年版,p330)两部小说合二为一,揭示了一个爱情命题:“我”爱的是“她”的容貌、形体、才华、气质,“我”对“她”的本心本性全然不知。《两次相遇》中的“我”排斥了解,暗自庆幸没有“第三次”相遇;《我梦中的夏天》里的“我”终于清醒:“我”以为心上人会一直在门廊后等着“我”,保持“我”记忆中的“她”的样子,可当“我”跋山涉水而去,恍然发现,相遇的故事只发生在那个梦中的夏天。 张惠雯的小说常常按照时空交错来布局。回忆成为人物塑造的重要表现方法。音乐剧《猫》的一首MEMORY是她作品的恰当注脚:“回忆,孤零零地站在月光里,我能梦到那些过去的日子,那时的我曾经多么美丽,想起那时,我才明白什么叫作幸福,就让回忆,再度降临。”回忆营造出一种今昔对比的叙事效果,描画着人物相对完整的人生际遇。过去相对来说充盈着“美”,连忧伤都是充满诗意的温暖,而如今是规则化的、程式化的,在平静中暗涌着对生活的绝望。“我接受了生活给我的这些人、这些东西,但我从不想了解他们更多。我谁也不爱,我什么都不爱,可在我的周围,又有多少人真正爱过什么?”张惠雯设计很多的“她”钟情于回忆,如《暴风雨之后》的“她”、《爱情的五个瞬间》的刘姨、《书亭》的“她”、《场景》的“她”,我认为,她们遭遇着与门罗小说《逃离》里的卡拉一样的精神困境:“我一直感到需要过一种更为真实的生活。我知道在这一点上我是永远也无法得到你们的理解的。”(艾丽丝·门罗,《逃离》,十月文艺出版,2009年版,p33)不同于“逃离”,她们选择“回忆”。张惠雯小说里的女性,将克制和隐忍视为捍卫爱情的唯一方法,但她们最痛苦的并不是感情的终结,而是对被遗忘的恐惧。 从选材到表达,张惠雯都是不从众的“那一个”。她的小说有一种安静特质,能让人在对各种大主题阅读倦怠之时,心被拨动,提醒自己什么是生活、什么是感情。“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这份疏淡可以用来解释她的作品。小说没有尖锐犀利的情感,没有错综复杂的历史,小说的戏剧性并没有诞生、酝酿,发酵在剑拔弩张、歇斯底里的情节之中,但却渗透进读者的心灵并默默蓄势,引领他们感同身受在现实面前的种种无可奈何和无能为力,对本就如戏的人生莞尔一笑。我认为张惠雯虔诚地观察人世间的各种感情,诚恳地记录下被搁置的、被忽视的、被遗忘的情感,因为她尊敬左拉在《我控诉》一文中的誓语,“我只有一个愿望:让阳光普照在饱受苦难的人身上。”白俄罗斯女作家阿列克谢耶维奇说“从事实当中衍生出的这些感受,以及这些感受的演变过程,才是令我着迷的。我会试着找出这些感受,收集这些感受,并将其仔细保护起来。”(阿列克谢耶维奇,《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关于死亡还是爱情》,花城出版社2014年版,p271)不执着于对故事复杂性的构思,张惠雯更在意通过对人物切实感受的捕捉与揣摩,举重若轻地写出苦难人生的诗意。 小说需要戏剧性。戏剧性到底在哪里?我个人认为戏剧性不是单纯意味着激烈鲜明的戏剧冲突。布罗茨基认为“一条改道的河流奔向其陌生的、人工的三角洲。谁可以把它消失于这个三角洲归咎于自然原因呢?而如果你可以,那么它的水道呢?那么人类被那外部力量缩减和误导的潜能呢?有谁来解释它是怎么被改道的?可有任何人?我在问这些问题的时候,并没有对一个事实视而不见,也即这种有限和被误导的生命可能会在其过程中产生另一种生命,例如我的,这另一种生命如果不是恰恰因为那被缩减的选择,则根本不会发生,也就没有什么问题可问。”(布罗茨基,《小于一》,浙江文艺出版社2014年版,p416)小说的戏剧性首先可以诞生在故事发展的种种可能里。同时,我觉得,戏剧性也不是单纯落实在故事的戏剧性与讲故事的戏剧性,它更深层地意义在于唤醒人的情感,触动读者在阅读中体验到难以坦率言说的自身经历的戏剧性。无论多么生动、明晰的故事细节都会随着时间日渐模糊,但打动人心的情感却始终坚守在那里,小说和人生的戏剧性都会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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