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非 “有谁从小康人家而坠入困顿的么,我以为在这途路中,大概可以看见世人的真面目。”70年前,少年林非看到鲁迅《〈呐喊〉自序》中的这句慨叹产生共鸣而浮想联翩时,大概不会想到,多年之后自己竟走上鲁迅研究的道路,并视此为一生的志向。 早在20世纪50年代,林非就写出一系列研究鲁迅作品的论文,至今,林非已出版了《鲁迅前期思想发展史略》《鲁迅小说论稿》《中国现代小说史上的鲁迅》《鲁迅传》(合著)《鲁迅和中国文化》《论〈故事新编〉的思想艺术及历史意义》等学术著作,在海内外影响广泛。作为原中国鲁迅研究会会长、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原文学系教授、博士学位导师、原中国散文学会会长,林非对鲁迅的研究持续了近60年。2016年10月19日是鲁迅先生逝世80周年纪念日,对鲁迅痴迷一生的林非如何评价鲁迅?对于当下的鲁迅研究又有何看法?带着这些问题,本报记者近日采访了林非。 陈荒煤鼓励写出《鲁迅传》 1931年,林非出生在江苏海门。在母亲支持下,他初中毕业进入上海吴淞中学读高中。在那里,林非读了很多鲁迅、高尔基等作家的作品,却因说真话得罪了三青团(中国国民党下属的青年组织)。当时与他一起阅读进步书籍的一位同窗好友,因为其父是国民党上海市党部书记长,得知林非已被列入“黑名单”,就悄悄告诉了林非,让他多注意。林非离开上海北上参加了革命,之后又随解放大军南下参加了渡江战役。1951年,林非作为调干生考入复旦大学中文系,毕业后分配到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 基于早已认真研读过两遍《鲁迅全集》,林非在文研所写出第一篇论文《论〈狂人日记〉》,见解独到,引起了学术界的重视。这篇文章经唐弢阅审,发表于1962年2月的《文学评论》,是林非研究鲁迅的首发之作。此后,他发表了《鲁迅小说的人物创作》《论〈阿Q正传〉》《论鲁迅的小说》等文章。1977年,林非完成了他第一部研究鲁迅的专著《鲁迅前期思想发展史略》(上海文艺出版社出版)。 1981年夏天,在纪念鲁迅诞辰100周年的工作中,主持文学研究所工作的陈荒煤同时担任纪念委员会的秘书长,林非负责学术组的事务,筹划全国上百位著名学者参加的研讨会。有一次,陈荒煤在走廊上看见林非,约林非去他的办公室谈话。陈荒煤问:“为了鲁迅诞辰100周年纪念,你们考虑过没有,还应该做一些什么工作?” 林非说:“除了已经上报的三部学术专著之外,还发动大家多写一些论文,针对当前存在的问题发表意见,着眼于提高鲁迅研究的学术水准。” “你们没有想到过其他的工作吗?”他默默地望着林非,和蔼地笑了。 林非无法回答这突然的询问,说:“没有。” 陈荒煤说:“应该赶写一部言简意赅的鲁迅传,让更多的人准确地了解鲁迅,这既是最有意义的纪念,也是拨乱反正的重要工作啊!” 回忆起这段往事,林非依然觉得温暖。陈荒煤是找来他写的文章后,才确定让他写鲁迅传记的。“除荒煤之外,从来还没有哪一位领导,是在阅读了我的著作之后,再布置和指点我去从事研究工作的。” 就在纪念鲁迅百年诞辰的活动上,成立了鲁迅学会。这是“文革”后第一个成立、也是规格最高的学会,名誉会长是宋庆龄、邓颖超,会长是林默涵,林非担任副会长。同年底,林非和刘再复合作完成了《鲁迅传》,以文学笔法,不仅追求其研究价值,更注重通俗性和形象性,记录了鲁迅一生的各个侧面,丰厚有力地凸显了鲁迅的人格、思想和学识。尤为可贵的是,把鲁迅作为一个平凡而又伟大的“人”,抒写出他真实的成功和失败、喜悦和痛苦、愤怒和热爱、憧憬和绝望,完整而准确地展示了鲁迅的一生。 回望三十多年前出版的《鲁迅传》,林非认为,由于当年是匆促赶出的急就章,因此还显得比较粗糙,在历史深度和思想高度两个方面,还开拓不够,不少地方应该提炼得更精致和概括一些。 林非还认为,对于鲁迅批判封建传统思想的独特贡献,应该在研究当时各种社会思潮的基础上,作出细致和深入的分析。为此,林非将鲁迅与同时代的人物以及在中国思想史上各种反封建思想的人物进行比较,还把视野扩大到中西方的自觉与精神解放历程的历史比较,以历史主义观点指出鲁迅的局限性,使鲁迅具有了更为科学的历史定位。在这一思路的指引下,林非于1978年动笔,写出了《鲁迅前期思想发展史略》。 林非说,撰写《鲁迅前期思想发展史略》的目的,是希望通过三条思想线索之间的起伏变化,以及鲁迅唯物史观见解的不断递进,突破与替代瞿秋白概括鲁迅思想发展的那个公式。这比较符合实际和显得更为丰盈的说法,引起学术界不少朋友的兴趣是在意料之中。 鲁迅研究专家张永泉于1983年致林非的一封信里提到:“时隔二十年,我还是十分清楚地记得当年坐在阅览室里读您的《论〈狂人日记〉》的情景。那服人的论辩,动人的诗情,融哲理与形象于一体的语言,曾使我激动不已。那以后,凡是您的大作,我必找来学习。《鲁迅前期思想发展史略》,我圈圈点点,不知读了多少遍。” 1984年4月,林非的《论〈故事新编〉的思想艺术及历史意义》出版,对于鲁迅小说的体裁问题、所穿插的“油滑笔墨”问题、创作方法问题以及小说的历史意义和时代意义等问题,提出了新颖而准确的结论,再次引起学界的重视。林非估评“油滑”笔墨,可谓全面、审慎,有利于历史小说的艺术创作既不失传统的范式,又有独特性地向前发展。在林非看来,鲁迅远远地超越了当时那种文化氛围的启蒙主义者,往往显得十分寂寞和孤独。可以说,鲁迅毕生都处于寂寞和孤独的精神境界中间。他说:“当今的中国不会再让鲁迅孤独和寂寞,当今的中国仍然需要鲁迅,鲁迅仍然是科学和文学启蒙主义的旗帜。” 《鲁迅和中国文化》的学术朝气 很多人认为林非温文尔雅,其实内心刚强。因为爱说真话,他一生经历了很多挫折。1995年他当选为中国鲁迅研究会会长。他一直在思考如何才能进一步拓展鲁迅研究,将鲁迅研究提升到新的层次。2005年秋天,李敖在香港凤凰卫视有关鲁迅的四次讲演中以他惯有的“狂放”对鲁迅进行了贬损。林非注意到后,很快在香港《香港作家》发表《李敖,信口雌黄说鲁迅》一文,对其进行了严肃的批驳。香港凤凰卫视随之对林非进行了专访,他认为,必须要维护鲁迅,维护在中国思想史、文化史上无人可以替代的伟大鲁迅的形象,这是一个正直的、成就卓著的学者的责任感,学术良心至关重要。 回顾近60年研究鲁迅的心得,林非认为,自己非常在意把鲁迅主要的特点和长处表现出来,在鲁迅思想中重视人的个性。2007年,《鲁迅和中国文化》的撰写和出版,被古稀之年的林非视为自己鲁迅研究的最后冲刺,也是他从事学术研究活动的最终记号。这部学术著作阐述了作为中国文化史、思想史上伟大的思想家的鲁迅,创见思想的历史价值与现代意义,被学术界誉为当代鲁迅研究的一座“高峰”的著作,当代中青年鲁迅研究学者不易超越之作。 《鲁迅和中国文化》中写到鲁迅对传统文化的批判,传统文化中有精华,也有糟粕。林非强调人人生而平等、自由的思想、独立的人格,自始至终强调个性,和封建形态隔离。这是他在理论上最大的贡献。他不止在考证资料上,更主要在理论上研究鲁迅,强调鲁迅在五四时期启蒙的作用,对国民性的批判和对知识分子的启蒙。 从精神文化视角探索鲁迅与中国文化的关系,自20世纪80年代就已开始了,而林非的《鲁迅和中国文化》使这一视角更为深化。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员张梦阳认为,《鲁迅和中国文化》中最耐人咀嚼、发人深省的是从深邃、丰厚的文化内蕴中发出对“人”的呼唤和对鲁迅“立人”思想的阐发。“立人”是鲁迅自己独立思想的核心,对鲁迅“立人”思想的阐释与发挥是新时期鲁迅研究最重要的收获。同时,林非在中国鲁研史上第一次科学与理性地指出了鲁迅的历史局限性。他在《鲁迅和中国文化》中指出,鲁迅早期受到无政府主义和唯意志论思潮的影响,不可能离开小农经济的基地,对明中叶及黄宗羲以后的民主思想缺乏研究等等。像这样实事求是地为鲁迅定位,不回避他的矛盾和局限,反而与鲁迅所处的时代达到深度契合。 “林非在鲁迅研究上之所以硕果累累,与他独到的研究方法是分不开的。”学者蔡长青认为,早在1960年代初期研究鲁迅小说时,林非就开始运用比较的研究方法,他的《鲁迅和中国文化》更是运用比较方法进行研究的杰出范例。在《鲁迅思想研究随笔》一文中,他主张“应该把鲁迅的思想,放在他所处的广阔的时代背景前面来进行观察”,“还应该放在中国近代思想史上承前启后的重要作用”,“并且跟思想史上各种反封建的思想观点进行比较,从而阐明它历史和现实的意义,阐明它在思想史上的作用和价值”。实际上,林非不仅仅把鲁迅的思想放在中国思想史上来观察,甚至还参照了西方思想史上的诸位先哲,这样更有助于对鲁迅的思想进行合理而准确的评价和定位。与许多学者的认识不同,林非一直强调鲁迅研究不是个人的事情,它是涉及国家和民族发展的大事。在他看来,鲁迅研究的意义绝非停留在学术层面,其思想启蒙的意义更值得重视。 林非认为,一个国家应该日益提高自己民族的精神和文化水准。一个会思索的民族才会产生大的科学家、思想家、艺术家。所以鲁迅的思考、鲁迅剖析国民性的犀利的目光在今天仍然是有着巨大的社会意义的,有些任务我们仍没有完成。从这点来讲,作为一个深刻的思想家、文学家,鲁迅对于我们民族的精神是具有无穷无尽的推动力的。 散文把“心”交给读者 如果说鲁迅研究是林非倾注一生的学术脉络,那么散文则是他的另一条平行道。《现代六十家散文札记》《中国现代散文史稿》……林非的作品充满诗意,又不失理性的思考。《现代六十家散文札记》一开始在南开大学学报连载,反响出乎意外。百花文艺出版社很快出版,第一版印了17万册;《中国现代散文史》成为韩国大学研究所的教材。 林非的散文中最感人的是那些表现亲情、友情的作品,他用爱与真诚温暖着无数读者的心灵。他记叙了与师长、朋友的交往,冰心、刘大杰、方令孺、沙汀、陈荒煤、秦牧、王瑶、赵树理、吴伯箫等著名学者和作家生动地从作品中走来,竹内实、许世旭、丸尾常喜等外国学者,张晓风、郑明娳、黄河浪等海外华人作家批评家跃然纸上。散文评论家李晓虹认为,在与文学界前辈的交往中,林非始终怀着一种尊重,但这是对才华和精神财富的珍视,对人格与思想魅力的敬重,与权力和名气无涉。正因为这样,作者每当想到恩师刘大杰时,便会由衷地钦佩他的讲课和过人的才智,并不回避他晚年所做的违心之事,最终从时代找到缘由。正因为这样,作者才能在陈翔鹤这位老作家拿来发表在《人民文学》上的得意之作时,说出自己的真话“不太喜欢”,但在陈翔鹤因为此文而受到自上而下的批判时,却对他深深地鞠躬,在他即将受苦时,又巧妙地保护他。 2002年全国高考语文试卷中曾列入了林非的散文《话说知音》。林非在另一篇《渴望着追求更多的知音》的文章中说:“远在自己的青年时代,我就追求着赤诚的友谊,盼望着在许多朋友之间,都能成为相互支撑和生死与共的知己,以及同声相应与击节赞叹的知音。”生活中林非的知音是中国传媒大学教授、作家肖凤。“他很内敛,理性,但是敏感、情感细腻。林非性格直爽,嘴对着心,一辈子不会拐弯抹角。”肖凤因此评价林非是“一根筋”。 学者、散文家王兆胜评价林非散文,认为其叙述方式表面看来比较传统,其实是颇具现代性的,这是一个有着深厚的古典文化素养而又充满自觉的现代思想意识的学人的一种现代表达。林非散文的叙述模式有其突出特点:一是把“心”交给读者,二是童心与智思的辉映成趣,三是有着同情心和美好的祝愿之歌。这种散文是有君子风度的,它特别亲切、自然、优雅和动人,从而与许多喜作高谈阔论、导师式宣讲的散文大为不同。 王兆胜说,散文的情感是当下颇有争议的一个问题。与许多人公开倡导散文情感的虚假和虚伪不同,林非强调散文情感的真实,并将之视为生命。林非散文的情感总体来说始终坚持真、善、美的内在统一,但又有其独特的关系结构与变化,这主要表现在纯粹与包容、炽热与平淡、粗犷与细腻的辩证关系。细心体察林非散文的情感世界,可以感到作家心弦的律动与震颤,是一种美好呈现与知音之感的书写。林非曾是一名军人,他年轻时扛过枪,渡过江,还打过仗,后来读了大学,随后全力以赴地从事学术研究和文学创作,成为国内外知名的学者和作家。林非一辈子以学术研究为主,又酷爱散文随笔创作,一面执著于鲁迅研究,一面又热爱散文研究。可以说,在林非身上充满着丰富性、多元性、矛盾性、辩证性与和谐性,这是理解其学问人生的一个很好的切入点。就林非散文而言也是如此,粗犷与细腻虽是一对矛盾着的情感,但它们却鲜明、和谐地得以共存、共生、共长,成为各有春秋而又水乳交融的一个现象存在。 林非儒雅、随和、谦逊而豁达,走近他,才知道在他温和宽容的笑容背后,掩藏着真实、善良而倔强的心灵。如他在《平庸而又奇异的历程》一文中说:“在经历了多少艰辛和忧患之后,我愈来愈变得乐观起来。眺望着生命的夕阳冉冉下降时,确实应该更豁达一点儿,更潇洒一点儿,更高兴一点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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