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希我 人们可以在长时段内忍受重压,忍受鄙视排斥,忍受无聊空虚,但对疼痛的免疫力却近乎零,“牙疼不是病,疼起来真要命”这句俗语再清楚不过地昭示了这一点。疼痛肇始于身体的某一部位,具有强悍的发散性,瞬息间可将躯体裹挟,径直坠入黑漆漆的深渊。陈希我在《我疼》里将人皆有之、但又常常加以掩饰的痛感曝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在这种原初、生理性震颤的波浪面前,诸多冠冕堂皇的大词,意义啊、价值啊、人生规划啊、幸福感啊,无不轰然坍塌,在那一刹那,宇宙冷酷的真相呈露在跟前,人们黯然领悟到“生命的本质是骷髅”。 生理上的疼痛固然可怕,心理与精神上的疼往往具有更大的杀伤力。出于懒散、种种因袭的抱负,人们躲藏在密实的盔甲后,以为寻觅到了一方安稳之处,而将种种郁闷、不适与苦痛抛诸脑后,或索性悉数清零。但疼痛并未消失,只是暂时隐形,并以各种扭曲的形态再度显形,横亘在前。因为没有被麻痹得失去必要的敏感,尖利的棱角没有被磨平,陈希我在人们习以为常的屈辱、心满意足中辨析出了大片隐匿的黑斑,便像那个童言无忌的孩童,在众人赞不绝口的皇帝的新装中看到了空无一物的赤裸,于是大胆地宣示而出,用他的话来说,“因此我要冒犯你。我要引领你去看看,活是一种怎样的景象。”正是锐利的疼痛感激发了冒犯的冲动(也是写作的冲动),像鲁迅笔下铁屋子里的清醒者,在暗夜里大声叫嚷,让昏睡中的人们睁眼正面自己的生存境况———这从黑暗深处衍射而出的光焰,无疑成了生命自身的映证,闪烁着些许理想的火星。 陈希我的写作,仿佛在刀尖上行走的舞蹈,恣肆,狷急,高潮迭起,精彩处令人惊惧又晕眩。由于多年生活在日本,字里行间染上了几分东洋的气息,他有意无意地向着川端康成推崇的“魔界的美”推进。《抓痒》中嵇康和乐果这一对夫妻遭遇七年之痒,但陈希我将这一司空见惯的题材处理得惊心动魄:他们俩在网上视频聊天,仿佛互不相识,相互抓痒,藉此从日常生活之网中突围而出;这场变态的游戏最终失控,肉体和崩溃的精神一同沉沦毁灭。而《大势》中的王中国有浓重的自卑情结,对女儿有着变态的占有欲。他与女儿东渡日本后,生计的艰窘使他的心态一再失衡。当女儿与日本男孩相恋时,他不择手段出面阻挠,甚至不惜以掉包计来让她嫁给一个丧失性功能的留学生。骗局被识破后,女儿愤而出走,与日本男孩同居。当她与男友闹别扭回家后,父亲的占有欲再次恶性膨胀,在与女儿的争斗中被刺身亡。引人瞩目的是,王中国一路走到黑的占有欲、控制欲披着民族主义的彩衣,个人的自卑、自虐与整个民族复杂诡谲的心态形成了奇妙的同构,而作者对中国人聚居点“阵地”的描绘堪称一幅绝妙的海外中国人生存的浮世绘,可作为剖析中国国民性的绝好素材。 对于将探索人类精神深渊作为写作驱动力的陈希我,也有着难以逾越的限度。批评家李敬泽曾言:“他太有方向感,太专注,因此他单调;他太严厉,太彻底,因此他并不公正,所谓‘公正’是指对人性和人类生活之丰饶宽阔有趣多变的感受力和理解力。”的确,在陈希我以极限运动式的高难度写作给人们带来异样的震撼和惊喜的同时,你不由得感到文本的单调。也许在深渊中呆的时间太长,太专注于开掘黑漆阴森的元素,他对生活经验色彩斑斓的多样性失去了应有的兴趣。他像是一位严苛的教士,瞪着阴郁的大眼,扫视着凡人的生老病死,不遗余力地捕捉着罪恶的蛛丝马迹。生活中诸多细小的快乐都无足轻重,不入其法眼。因而他的文本虽然深刻锐利,但却缺乏陀思妥耶夫斯基的那般张力,缺乏精神与肉体、天堂与地狱、上帝之城耶路撒冷与世俗之城雅典、圣徒与恶魔间的诸多复杂的绞缠与纠结。尽管作者坚称自己是理想主义者,但在冒犯世俗、戳破假面之后,人们并不能从他那儿领受到多少救赎的福音。如果拿但丁做佐证,陈希我的作品可谓是只有“地狱”篇的《神曲》,连“炼狱”篇都残缺不全,更遑论“天堂”篇。也许天堂只是虚妄,只是一厢情愿的臆想,而无边的苦海才是真相。陈希我以他的偏执向我们揭示了这一点,但人们是否有回头是岸的机会尚悬在半空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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