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三年前，我还在念大学的时候，无数个夏日的夜晚，我、林森、符力、青衣、陈亚冰等人，总是一通电话或一条短信，也无需多言就相约在海口的某个街头的夜宵摊或某家茶馆。我们碰头的暗号无非是小说和诗歌，或者是海口的街头巷尾和海南某个市县乡镇的传奇故事，借林森的话来说，这些都是写小说的好素材。林森等人都比我年长，这样相会闲聊的场景，总让我想起杜甫和李白的际遇——李白比杜甫大十一岁，他们也是比我大个十来岁。那时我心中想，哦，李白和杜甫，也不过如此嘛！只不过唐朝那会儿的相会是借着春风马蹄，而我则是在夏日的夜晚乘公交蹭空调赴约……也并非是我痴心妄想乱自比，毕竟年轻气盛，使气任侠是常有的事儿，现在也莫不是如此。
    林森作为我敬重的兄长，据我所知，那时已经有二百万字的文字作为压箱底的，小说、诗歌、散文……无论外行还是内行人都看得出来，这是个拳不离手的练家子。在夜宵摊油迹斑驳的木桌或者茶馆的圆形桌子前，林森跟我们讲起他老家澄迈家族的故事或道听途说的传奇，总是有一股激扬文字的气势，这和他小说的喃喃絮语略为不同。像他钟爱的马尔克斯那样，他的谈话和小说，都带着亚热带温润湿热的气息；而他的为人和行事风格，则像他少年时倾心的古龙一样，执笔如仗剑，虽偏居海岛天涯，却睨视着文学版图，一心想构建林氏宏大的叙事，使气任侠的劲头比我野多了。
    每每我和林森等人在夏夜的街头告辞，各自的身影消失在“不能点亮的夜色”（林森语）中，冷茶泼地，没有喝完的冰椰子也早变成常温，在氤氲夜晚，人事就这样消散了。直至现在，两三年的光阴已然倏忽而逝。林森口中的“写小说的好素材”并没有成为我笔下的文字。反而是林森本人，人事流转，一点也不妨碍他把曾经的传奇变成小说，甚至青衣等人也已经成为他小说中的人物。小说和现实，从此成为两条平行线，齐头并进，在各自的平面相互对望和思忖。
    
    现在，摆在我面前的是林森2016年最新出版的小说集——《捧一个冰椰子度过漫长夏日》。纸上的冰椰子透心凉的触感，让我不禁想起那些充满传奇的夏日。就像是蒲松龄在某个清朝的夏天，于树荫下铺开凉席，端上茶汤，与路人换故事一样。林森从自己的际遇中，从瑞溪小镇的众人的命运里，还有从城市森林枝繁叶茂的钢筋水泥间捕捉了无数片段，在纸张上书写了海岛上湿润海风吹拂的方向。
    林森的《捧一个冰椰子度过漫长夏日》以“一本爱情小说集”形式出现，书中小说的篇目，个中人物的故事，在我看来其实只是披挂着爱情的外衣，正如小说只是披挂着故事的外衣，描述的却是我们切身的感受和情感，《捧一个冰椰子度过漫长夏日》披挂着爱情的外衣，流淌的是海岛令人百感交集絮语。作为土生土长的海南人，在林森的小说中，我读到了“身心沉浸”的强烈感受。法国哲学家、文论家罗兰·巴特在描述恋人之间的遗忘时，这样说道：“我像个顺利断奶的孩子；在这期间我能从其他地方摄食，而不再依赖母亲的乳汁。”我知道，很多海南人会感同身受，包括我在内，虽然生于斯长于斯，但我们已经渐渐遗忘了海岛的气息。然而，在林森的文字中，我读到他对这个海岛敏锐的情感，相信其他有幸进入林森文学世界的读者，也会有这样的阅读感受。
    粗略纵观林森的文学创作，他依赖海岛的一切，并从中摄食，形成了他文学视野中的“海岛主义”。换而言之，很多人会将这一种倾向视为文学中的“本土主义”，面对现代性文学全面围城的局面，囿于地域文化和乡村传统，是否是对文学的一种绝对的伤害呢？其实不然，我之前在谈论林森的长篇小说《暖若春风》时，曾经将他所选取的路径视为“缓慢的归乡”的熵增过程，这一提法用来阐释他的小说集《捧一个冰椰子度过漫长夏日》和另一部描写小镇图景的长篇《关关雎鸠》同样有效。林森文学视野中的“海岛主义”并不是保守主义的代名词，从历史、地缘和文化等关系来看，海南岛从来都呈现出“开—闭—开”的环形交互模式。林森的文学路径亦是如此，在面对历史与现实、现代性与传统性的时候，他摄食的同时也用文字反哺着乡土，并构建着他视野中的城市图景。从这一个角度来看，林森的小说集《捧一个冰椰子度过漫长夏日》以及他的其他小说，都没有行使自己遗忘的权利。事实正好相反，在我的阅读范围内，海南青年作家群中，林森是特立独行的一位，游走在现代与传统之间，在归乡的文学写作中以“海岛主义”姿态，形成了带有自身特点的以及兼具乡土传统文化的“海岛气象”。
    在面对林森的小说集《捧一个冰椰子度过漫长夏日》的时候，我也选择了不遗忘。我希望想要度过“漫长的夏日”的读者，也能够捧起这个满是海岛现实和记忆的“冰椰子”，就算面对热带岛屿季风内心摇摆不定，就算笃定“一切风云变幻都在传统的羁绊中”（北村语），我们还可以服用这一味抗遗忘的文学之药。
    （作者郑纪鹏，诗人，海南省青年诗人协会副主席。主要作品有诗集《虚构外传》，长篇小说《吉哈德圆舞曲》《论自杀》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