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晓明:作为精神视野的“第三世界”——《陈映真的第三世界》读后
对于非西方地区来说,“现代”意味着什么?一种曾经流行、现在也还有许多人接受的说法是:“现代”,对于非西方地区来说,就意味着应该向西方学习、把自己西方化。但也有很多人不这么看,他们觉得,对于非西方地区的人,“现代”意味着被迫展开一种远比西方化困难得多的奋斗,即在各种困难——其中许多是主要由现代西方造成的——的条件下,走出一条适合自己的社会进步的路。西方的好东西,当然要认真学到手,但这学习只是手段,像一件开路的工具,它不能给人指路,方向还得自己找。 在我看来,陈映真就属于后面这一种人,他的几乎全部小说和评论,都是在苦苦地找寻方向,一尺一寸地开拓道路。在今天这样萎靡粗浅的文化背景下,它们的尖锐和强韧显得格外鲜明。我因此能够理解,为什么最近十年间,台湾的多位本来并不治文学的优秀学者,纷纷写出精彩的长文,持续地讨论他。 陈光兴先生的八万字的《陈映真的第三世界》,就是其中极具分量的一篇。作者对小说细节的体察,笔端情感的饱满,论述上大开大合的气概,都令人很难相信,这是他第一次写小说评论。两年前的一个会议上,我听他报告过此文的大意,但这次读文字稿,依然禁不住感动,要跟在他后面,也来谈谈陈映真。 当然,我不能如光兴那样,将陈映真的各类作品归到一起,纵横铺陈,我只是借他文题中的“第三世界”一词,谈谈陈映真的政治和文化评论。不用说,与其评论文章相比,陈映真的小说的内涵更丰富,其中的政治和文化意识,也比表现在他的评论中的更复杂。但我现在力有不逮,就还是集中一点吧。 之所以选“第三世界”这个词,是我觉得,从这个角度去看陈映真的政治和文化评论,有可能获得启发,去破解目前知识界的一道思想和精神难题。 简单来说,难题是这样的:19世纪中期,中国的现代思想萌生以后,差不多一百年间,许许多多中国的思想者前仆后继,想走出一条既师法“西洋”,又绝非“西化”,而是要超越“西洋”的思想和实践道路;进入20世纪以后,越来越多的人开始用“中国革命”来概括这种努力,命名这努力所竖的各式路标;到20世纪中叶,别的路标都断了,只剩下社会主义这一支;但到1970年代中期,“文革”终结,开始启动新的改革;在各种新的内外条件的综合作用下,经过很大的犹豫和努力,1980年代中期,那支八十年前曾被中国现代革命忽视的思路,又得到了重视;2000年以后,“大国崛起”明确提出,指向富国强兵之路。 在美国化的“西洋”和“崛起”式的“非西洋”之外,中国还有其他备选项吗?应该是有的。可它在哪儿?该从哪里起步去探索? 这就是我说的难题。 标语右侧戴帽、手持标语者为陈映真1957年读高中时,为刘自然被美军官枪杀事件,至美国使馆前抗议。 1970年代以后,陈映真频繁使用“第三世界”这个词。从我上面说的那道难题的角度看过去,他的评论文字中,在这面“第三世界”的旗帜下展开的部分,最有活力。 他这个“第三世界”论,在中国现代思想的范围内,并非无根之木,早在1910—1920年代,许多中国思想者就将“世界革命”一分为二:一是欧美资本主义国家的“社会革命”,一是非资本主义国家“被压迫民族”的民族/社会革命。依照这个视野,“中国革命”既反抗“西洋”式的帝国主义和资本主义,又不从属于马克思主义的、因而也是西洋式的无产阶级革命,而是另有所属:它是世界“被压迫民族”的民族/社会革命的一部分,甚至是这个革命的领头的一部分。 没有篇幅在这里介绍这种自我定位和它引发的复杂的思想论争,只说一点,这定位及其论争意义甚大,呈现了中国现代思想的一部分可能是最有活力的内容。即便时移世易,屡遭后来的权威理论的否定,一遇到合适的契机,这个自我定位依然会复活,甚至就是在那些否定者的笔下复活。1960年代中共理论家推出的“第三世界”论,就是例子。 倘说陈映真的“第三世界”视野的来源之一,就是中共1960年代的“第三世界”论,那是不是可以说,他是在台湾的特殊环境里,再度复活了中国现代思想的一个可能是最具活力的精神倾向? 我相信,这样的精神倾向,正是今日知识界破解那道难题所能援引的重要——可能是最重要——的本土资源。陈映真的评论文字的思想意义,正由此凸显。 以上说得太粗了,再从两个方面,稍稍补充几句:一是他“第三世界”的评论的政治内容,二是其文化内容。 所谓“政治”,在现代中国(原注:如果说,对于18世纪中叶以后的中国而言,进入“现代”的主要意思,并非只在回答“中国如何现代”的问题,而更在回答“中国要何种现代”的问题,那就可以说,今天的中国仍远未走出“现代”时期,我们依然活在“现代中国”。),首要的一点就是回答这个问题:今日社会是个什么社会?而要回答得好,又必须在“现实”这一维度之外,同时厘清“历史”和“世界”两个维度:今日这个现实是怎么来的?当今世界正被怎样一个结构支配着?我们置身的国家在这个结构中处于何等位置?……只有讲清楚这些,才可能开辟通向未来的政治想象的空间。 陈映真非常清楚这三个维度的深刻的互相纠缠。他的政治评论,总是试图在侧重其中某一维度的同时,兼顾甚至同时推进对其他维度的理解。他创造和借重的一些评论概念,例如“美国统治下”、“世界体系下”、“二体制对立的世界结构”、“亚洲的冷战架构”、“‘冷战—国土分裂—反共—安全’的亚太架构”等,无一不具有多维的功能,既包含对世界大局的概括,也呈现叙述历史的框架,当然,更是对社会现实的判定。 不过,这些概念和分析框架,并不足以帮助他避开20世纪中叶“中国革命”论述的一个深刻的困境。 在1900—1910年代,中国现代思想的主流虽然将“中国革命”和“无产阶级的社会革命”区别开来,却同时认定后者是自己的同志,甚至是自己的归宿。1920年代,孙中山就不止一次说,俄苏的今天就是中国的明天。但是,当苏联及其“第三国际”逐渐变质,在国内和国际事务中越来越肖似资产阶级国家/帝国主义的时候,一种如同被人从背后捅了一刀、前后为难的困窘感受,在“中国革命”的思想和实践中四处冒头。鲁迅的“横站”论,就是这一感受的形象表述。国民党不成器、“三民主义”被抽空,左翼逐渐成为“中国革命”的首席代表,这种困窘仍未消失,有时甚至深化。1957年的“反右”运动,从一个方面来看,似乎标志着这种困窘感的爆发,和随之而来的彻底被压制。但几乎同时,随着“反对修正主义”和“革命民族主义”意识的膨胀,它又以明显变形的方式重萌,表现在国际意识方面,就是“不结盟”、“亚非拉”和“第三世界”等明显挑战苏共教条的国际概念/策略的活跃。 回到陈映真。倘说正是那七年的牢狱生活,在他身上第一次促成了马克思主义思想的血肉化,且以那些共产党狱友为中介,促成了他对来自大陆的“中国革命”思想和实践传统的感性领受,那么,他此后展开的思想站位,特别是把“思想”落实为“现实政治”的时候,就自然和1930—1940年代大陆的马克思主义一路的“革命”论述颇为相似:明确以西方帝国主义/资本主义及其在中国(此处是台湾地区)的附庸势力为首敌,而以马克思主义及其现实代表(此时——至少在最初阶段——是“社会主义阵营”)为靠背。 但他的这一站位,另有一个特殊之处。他同时面对两组对立:一是全球范围内的资本主义阵营和社会主义阵营的对立,一是中国范围内的台湾和大陆的对立。粗糙地看,这两组对立似乎可以合并:前者是总体,后者是局部;但实际上,情形又明显地并非仅是如此。正是这个“并非”之处,这个既可以如此合并、又不能完全如此合并的复杂状况,催动他继续思考。他很快就看清了,“社会主义阵营”其实是很不统一的,这使他不得不将“苏联”和“美国”等量齐观。这对他的政治站位明显构成了一个挑战。但是,中国共产党和苏联共产党的分道扬镳帮了他,让他可以在把“苏联”划出“社会主义”之后,转移支点,以“大陆”为马克思主义的首席现实代表,继续维持先前的站位。 尽管在1970年代,他笔下已经走出了“第三世界”这个词,但它并不意味着陈映真已经开始真正的思想突破:他那时还能沿着老路继续往前走,没有真正遭遇穷途。 穷途是从1980年代初开始逐渐呈现的。1980—1990年代之交形势的风云变幻,其后大陆“市场经济改革”的极度发展,更对他造成激烈的精神冲击,结结实实拦住了他。他不能不改变原来那种安心倚靠“苏共和中共的社会主义”的单向站位,不能不向其他方向去开辟希望,不能不从其他角度,发展对“中国”和“中华民族”的认同意识。这是真正陷入困境了。 陈映真最可贵的地方之一,就在于他不逃避这个困境,相反,他努力从正面突破。正是这股强韧的心力,引他踏住了“第三世界”政治评论的一个紧要之点:当打破其实是由全球支配体系(例如他所称的“世界体系”)派生的种种二元对立框架(例如“冷战”框架及其各类变种),自觉地展开“横站”式的多向反抗之后,如何重新分析现实,从中发现和促成具有广阔可能——乃至普遍意义——的新的革命方向?在我看来,他1980年代初期以后的评论工作的一个可能是最重要的意义,就在这里:他似乎开始正面强攻这个紧要之点了。那时,他坚持从一贯的左派立场去评价社会主义国家的大变动,就是这种努力的一个重要信号吧? 需要更仔细地检点他在这个方向上的成败得失。 再说“文化”。 一旦自觉站在“第三世界”这样的位置上,你立刻会发现可资凭借之物的匮乏。四百年的所谓“现代化”进程,从一开始就以赤裸裸的暴力,推广一套新的标准,让被压迫民族和社会觉得自己百事不如人。那怎么办?还在20世纪初叶,许多中国现代思想者就不约而同地强调:革命的本钱不在别处,就在革命者自身,和其他条件——武器、制度、金钱——相比,“新的人”是最重要的,而要造就“新的人”,第一个要素就是“精神”,用当时的流行词说,就是“革命道德”。没错,当强权把一切都抓在手里的时候,弱势者只有“精神”可以凭借。 在这里,正可以看到“第三世界”——或类似的其他政治构想——对于“文化”的非常尖锐的定义。 在中国,这种定义引发了非常多样的思想论战。整个20世纪上半叶,有一个焦点特别突出:被如此定义的“文化”如何创造“革命”的“主体”?粗略来说,这个焦点有两个大的面向。其一是“被压迫”和革命精神(“革命道德”)的关系:是“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还是“阿Q式的革命”?是“平民”,还是“人民”?是区分“觉悟阶级和不觉悟阶级”,还是“到乡间去”?……许多重要的思想分歧,其实都指向这个根本的问题:如何看待劳苦大众被欺凌、被剥夺、贫困苦难的生活状况所蕴含的反抗的能量? 其二是“理论”和“实践”的关系:从提出“马克思主义是科学”,到争论“问题”与“主义”,再到“反对教条主义”;从争论“社会性质”,到阐释“中国革命的独特性”,再到强调“思想掌握群众”以及“革命党和革命主体”……这些牵涉面往往很广的思想和政治论争,可以说都在争一件事:中国革命所激发和创造的文化力量,是否可能被某一个革命理论所统领? 在大陆,1950年代中期以后的四十年间,上述这样的论争几度兴废,但都少有能持续深化的条件。进入1990年代以后,它们更遭遇一种与政治状况互为因果的更大力量的影响,那就是对整个“精神”和“意义”问题的普遍的冷淡和轻蔑:“受够了这一套!别跟我谈什么精神!”……今天,就整个社会的情形来说,经由大半个世纪的艰难历程培养起来的“第三世界”式的文化视野和想象力,是明显衰落了。 可是,容我说得绝对一点,在上述这些能力普遍薄弱的情形下,社会是造不成真正有意味的批判力的,而如果缺乏这种力量的推动,“第三世界”式的社会理想就不可能在大地上扎根抽枝。 这是否就是陈映真的“第三世界”评论的文化意义之所在? 根据我的粗略的阅读心得,他的几乎所有重要的评论文章,包括那些并不以“文学”和“文化”为题目,直接分析经济和政治现象的文章,都包含这种文化的意义。我甚至想说,恰恰是他那些列出许多数字、似乎是专门讨论经济社会现象的文字,更能够体现“第三世界”式的评论的一种精粹之力:无论从什么地方,都能看出“文化”的深刻意味。正是凭借这种眼力,他的评论才常能以“文化”转化其他社会因素(例如大众的日常生活经验),激发、促成乃至创造革命的能量。 举一个例子:他似乎是将那些中等或中等偏下收入、并非在精神和物质两方面都被剥夺得一无所有的公民,看成是新的社会理想的重要的现实基础的;但同时,他明确将台湾“中产阶级”的政治和文化特性,看成是跨国资本主义经济扩张的产物。因此,他的许多文章,包括一部分小说,都针对这个难题而展开。他的其他许多社会活动,例如创办《人间》杂志,坚持那样的装帧,也都是因此而来的吧。 “第三世界”并非一块地域,而是一种视野,一种精神立场,一种感受和思考的方式。它应当可以充满全世界,实际上也确实能在各地都看到。中国自不例外,在某种意义上,发轫于1900年代的“中国革命”,正是“第三世界”的别称之一。陈映真先生的“第三世界”的政治和文化评论的意义,也可以这么来看。 2014年2月 香港屯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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