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拈花》为东北籍散文作家沙爽的第四本散文作品集。拈花为题,很容易让人想到禅宗以心传心的第一公案,以此岸的智慧抵达彼岸的觉悟;或者是英国诗人布莱克的兴会之句:把无限放在你的手掌上/永恒在刹那间收藏。不过,觉悟乃人间的大达之途,作家以拈花为题,并没有升到云端的想法,而是取其下落之势,回到人间,回到紫陌红尘拂面来的形色烟火之中。而古希腊的赫拉克利特关于上升和下落却有另外的看法,他认为“上升路和下降路是同一条路” ! 缪钺先生在《二千多年来中国士人的两个情结》一文中指出,有两个问题经常困扰中国古代士人的心灵,一是道与势的矛盾;一是求知之难与感知之切。其中后一个问题若放在文学语境中讨论的话,实则为审美感受力与判断力之间的内在矛盾。从某种意义上而言,感受的丰富性与价值判断的混乱与碎裂,乃当下文学的核心症结所在。 《拈花》集合了两种风格的写作形式,前面的主导部分为诉诸日常经验的记录式书写,如《有关一只猫的哲学命题》《麻雀在南,黄猫在北》 《左手》等篇章。在视界方面,选择了一个逐渐外拓的路径,开端一篇写到了进入个人日常起居生活的一只名为“塔塔”的猫,虽然是一个动物,但它却获得了与家庭成员平等的并列地位。沙爽以尽量客观而准确的文字再现了“塔塔”的成长、发情、社交的历程,写到了它的萌态和怯懦,写到了猫的江湖里的交往法则,作为人间镜像的投影,端立在手掌之上,视界之中。“塔塔”的故事组成主要是室内剧,偶发性地会与窗外的近距离世界短兵交锋。从第二篇开始,沙爽的视界由室内投向室外,麻雀、老鼠、野猫,以及小菜园的菜蔬和植物,它们并非以静态的形式横卧于“我”的生活之中,而是激起更多的记忆片断,构成某种生活的投影,暗自斑驳并让人凭空叹息。再往后,作者将笔触投放到童年、现实人事、山中卜居、天南海北的游历中去,视界愈发遥远,如同飘飞的风筝,然而却始终有一根叫“本心”的丝线握在手中。如同尼采所说的那样——人走向他的邻人是为了寻找自己。作者显然对故事的扩充与改写缺乏兴趣,更愿意选取见微知著、点到为止的言说方式。类比与跳跃性,点到为止与余音袅袅,组成了沙爽散文看似随意实则自由的结构方式。实际上,个人的发现与自由的表达本身就是散文这种文体的两个基本精神属性。 在这些处理日常经验的作品中,沙爽努力调和审美感受力与判断力之间的矛盾。作为一个女性作家,在大与小之间,她主动选择了小,长太息以掩涕兮式的家国之叹,念天地之悠悠式的志业忧思,这些一贯正确的大叙事框架在其笔下消弭不见,哪怕是故园往事的片断,往往也以淡笔处理之。毕竟,在消费语境中,个体的哀愁,哪怕它是淡淡的、怅惘的,也容易成为消费的对象。是迎面而上还是退守于本真的疆域,这对书写记忆和往事的作者而言,皆需要对其做出抉择。人间烟火,迅即腾起又倏忽堙没,沙爽在系列作品中努力建立一个简单而真实的通道,以储存那些“永恒的刹那” 。这个通道里有一个一以贯之的东西,即生命的体悟,沙爽以此为出口,安放自我在日常中的“看见”与“洞见” 。这种体悟不是来自信仰的因素,也不是来自真理世界的暗示,而是来自日常伦理中的将心比心。 《红楼梦》二十三回,黛玉听梨园戏子吟出的《牡丹亭》唱词,不觉间痴了,后倚在石头上心痛神伤,泪眼婆娑,即为将心比心的绝佳例证。在沙爽笔下,一株植物,一只猫咪,一群蚂蚁,皆有其哀伤和欢愉,生命的通道是相通的,频率也可以共振。享受佳肴、温暖与爱意的“塔塔”必将直面存在的局限,其生存逻辑与《左手》中笑傲而神伤的同学如出一辙。造物主既有其恩赐的光辉,也有其冷面的时刻,人间诸物必须担负。 从《虚构的真容》到《人言》总计六篇文章,其中前两篇是观影体验,后四篇则是历史随笔的作品。其中后三篇触及到了三位特别的女性历史人物,她们分别是花蕊夫人、鱼玄机、关盼盼。关于这三位历史人物,因其美貌与才华双重,注定了跌宕起伏的人生传奇。在男权话语体系中,她们也很容易被过度阐释或者被演义曲解。而沙爽的解读,同样代入了将心比心的心理准则,进而从她们各自意外而又带有某种必然性的死亡中,触摸到了历史脉搏的苍凉,握住了绚烂之外的哀婉,正所谓“把吴钩看了,栏杆拍遍,无人会、登临意” ! 清代学者叶燮曾言:“凡物之美者,盈天地间皆是也,然必待人之神明才慧而见,无事无物不然。 ”照烛尘世间的幽微,打通不同生命形态间的隔阂,即为神明才慧的辉光之处。散文之道,概在于此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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