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浩这个人厚道、实在。1971年出生的他,没有我们通常印象中70后作家的另类、夸张,面相忠厚,表情朴素,扔在人群里,跟任何一个普通的40岁男人没什么区别。生活中的他,是我的同事,是我文学路上的良师益友。更是一起出门采风,每每走在队尾殿后清点人数的那个人,次次上下车时站在门口帮大家拎包递行李的那个人。甚至某次布置座谈会现场,需要几个壮劳力搬桌子,李浩居然也闻风而来,捋胳膊卷袖子就开始干。而这些,全是自觉自愿,没有组织或个人要求,小说家李浩如此这般做个“复合型人才”。 李浩这个人,在我们朋友圈子里是有名的“滥好人”,他不大会拒绝别人的请求和要求,脸上常常一副“有事您说话”的憨笑。表现之一就是,小说家李浩近年来写下了大量的作家作品点评,其中相当部分是亲朋好友的人情之请:沧州老乡新出的长篇需要个评论,熟识编辑的版面急等篇书评……如此这般,李浩常常放下正在奋战的长篇,熬个夜赶出稿子按质按量按时地交给人家。结果就是,一年下来评论倒比小说发得多,以致提起李浩,大家常常打趣他说:“李浩啊,知道,文学评论写得不错!”三句话不离卡尔维诺与博尔赫斯,动辄征引现代后现代的李浩,现实生活中却实实在在是一个典型的中国北方男人,他的情感方式更是传统乡土式的。 听闻我要为李浩写篇印象记的时候,朋友笑说,你可别写成表扬稿。上面那些文字,看起来有表扬稿的嫌疑,其实不过是修辞手法之欲抑先扬。还是坐在河北省作协大楼307办公室的那个人,还是骑着同一部单车、戴着同一副眼镜、揣着同一张身份证的那个人,李浩,他还有另外一副“狰狞”面孔。 李浩这个人,狂妄。他从不掩饰自己高远的文学追求和写作野心。他在青年作家论坛如是发言:“在中国的作家中,做文学普及工作的人太多了,不缺我一个,这个普及的活儿我不做。我的写作,是面向无限的少数。”他在访谈中如此坦陈:“如果要作比较的话,我给自己写作设定的参照目标是世界级的大师,我希望自己的写作具有世界意义。”他甚至公开宣称:“我对现实主义有不可理喻的轻视”——真真是李浩式的傲慢与偏见。 李浩这个人,偏执。熟悉李浩的人都知道,他迷恋西方现代哲学,醉心于微妙幽深的发掘、存在真相的追问。他的小说往往喜欢绕过日常,直接抵达真相,在技术上更强调文本的实验性和审美的溢出。多年来,无论文坛在流行什么、主流在主张什么,他始终以一种独树一帜的姿态,忠实地面对自己的内心写作,偏执地行走着自己的文学之路。谈及文学话题时,生活中随和大度的李浩变得斗志昂扬而又斤斤计较,特别爱抬杠,而且一杠到底,常常和人争得脸红脖子粗。对于他背后的那些“神灵”——米兰·昆德拉、萨曼·拉什迪、伊塔洛·卡尔维诺的膜拜,对于某些作家作品的固执成见和轻易否定,对完整故事、曲折情节和典型人物的不屑一顾,于他的理论主张和小说实践中随处可见。 不过细想起来,李浩的坚硬和倔强,倒也不是一味地固执己见,他不拒绝沟通,偶尔也会被说服。举例为证:某次谈到《红楼梦》,李浩主张,“《红楼梦》不过三流作品,因为它太小、太世故、过于鸡零狗碎。”而我偏是深爱《红楼梦》的,所以当时就恶狠狠地回击他:“小说是什么?小说正是要从鸡零狗碎之中去窥探历史与时代,正是要从鸡零狗碎之中去探寻人性的艰深与微妙!”恶狠狠之后,我暗自运气,等着李浩的强火力反攻——平时我们争论的时候,都似这般言辞犀利地你来我往。谁知他竟在发呆几秒钟之后偃旗息鼓:“你这句话对我是个说服,我有种被突袭的感觉。向你致敬!我开始想,我的小说,也可能会加入些鸡零狗碎,当然这种鸡零狗碎必须以我想要的、合适的方式呈现。” 瞧,这个李浩,一旦正襟危坐在电脑前,在小说的名义下开始敲下一个又一个汉字的时候,一旦进入文本世界、涉及文学话题,他就最是自信张扬和野心袒露的,也最是死钻牛角尖和一条路走到底的。这种狂妄偏执的背后,携带着他将自己交付给文学的决绝与投入。同时也内含有一种自觉的承担——一个写作者于文字内所追求的高度和深度。我欣赏这份野心和自信,我承认他在小说中呈现出来的勘探、追问与冒险,对我来说构成很大的阅读吸引和挑战。但同时,坦白说,我又忍不住怀有相当程度的担忧与疑问。广博的阅读经验、深刻的思考能力以及对宏阔深邃的主题追求,是李浩异于同时代作家的过人素养。这些素养成就着他,让他在当下充盈着小算计、小暧昧、小情调的流行叙事现场中独树一帜,且为写作不断走向高远夯实基础。但同时,稍不留神,这些素养也有可能对李浩的小说世界构成侵略和牵绊——太过着力于呈现思想本身,往往容易忽略思想表情的生动。殊不知表情的生动,才是小说艺术魅力之根本所在。 也许,李浩应该继续坚持着自己的坚持,步伐有力,目标坚定;但,或许亦必须有足够的警惕与省视。 ——摘自《北京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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