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峡书简》写到的一些地方,我和王彬一同去过。拿到书,先留意写那里的几篇——看他怎么下笔。这一看,看出了腕底的功夫。这功夫,在学识上,也在文辞上。 梅州留余堂,是张资平的故家。王彬从前编选过《中国现代小说名家名作原版库》,收入张资平短篇小说集《不平衡的偶力》,自认“对于张氏的作品我还是有些判断的。就艺术而言,张的小说在他的那个时代应该是不差”。但张的“差”实难宽宥——主编宣传“中日亲善共荣”的汉奸杂志,让他气节亏失。对着这样复杂的人物,王彬想起历史上的一个人:邓攸。同是受着战争的挤压,逃难路上的邓攸,为了不让弟弟绝嗣,弃儿保侄。“我不知道张资平读过这篇文章没有,如果读过他会怎样思索。在中日战争中,倭寇的残暴不是写在纸上而是每天发生在人们的身边,面对这样的残暴,难道可以无动于衷吗?这就令人不得不敬佩邓攸,为了兄弟之‘义’而牺牲了自己的孩子。”邓攸的作为,是手足之情的小义;在民族的大义面前,已经卓有声望的张资平,其“抉择却令人失望”。这是谈史,也是论人。月旦春秋,这篇《留余堂》,自含一种壮直之气。 《故园的女人与花朵》,笔致清而细,甚或有一点幽。是的,读着读着,殊觉这钩沉探赜的本事,绝非短日所能养成。我呼吸到了南半截胡同7号、八道湾胡同11号、砖塔胡同61号、宫门口西三条21号的空气。这空气犹在老旧的院子里隐隐地萦纡,有点岑寂,有点寥落,竟至凄清。虽则那里也曾有过清芬的花、芳馨的树:碧桃、花椒、丁香、樱花、刺玫、榆梅、洋桃、苦楝、国槐、青杨……宁谧的静夜里,叶瓣和枝条悄悄地探出来,月光下摇动冷冷的影子。纸窗透出灯盏的微光,鲁瑞、朱安、许羡苏,俞氏三姊妹,音容宛在。廊前檐下,散不去的是周氏兄弟的气息。忆往、追昔,故人远矣,旧事常新。新,是因为还有可怀之情、可念之事,引为今人镜戒,亦饶价值。王彬把它们写出来,也是有意义的。况且他旁求博考,用在表述上,添了一些内容的来历,词句也便结实。短了这些,相形之下,文章易显单薄了。 述游中,拈取旧典,援古而证今,很似史家之笔。腹笥既富,自能生出此等文字。王彬尤擅人文景观的叙录,除去上面两篇,《静园的名片》《范文程》《顾太清》诸篇,皆在书中闪出学识的光。 风景不殊,写起来全依每人的性情,语汇自是相异的。“到处皆诗境,随时有物华”是宋人的佳句。状景的语言要好——明秀的风光,最宜和妍美的文辞交融。遇着堪赏之景,王彬的情绪是饱满的、丰沛的,倾于笔端,“如瓶水泻地,迸注分流”。《蜈蚣脚上的札记》是一组览历东北风物的小品。东北我是熟悉的,未读,已先觉着亲切了。既是札记,词句间必浸着明清笔记那样的味道,绰有古趣。也许是我想得偏了,眼光触着书页,只觉得那文字在燃烧,焰腾腾地撩着心。纸上没有了平静。印象中,夙好旧籍的王彬,行文、调子亦喜平和,可在这里,却能见出情感的波澜,俨如做着浪漫的啸咏。镜泊湖畔、地下森林、火山熔岩在年光中沉寂,王彬的想象奔涛一般朝它们扑卷。他谛视一块苍黑的石头,听见了它的呻吟和歌唱。这段对于石头的凝思,是诗。同样,渤海古国的残址,让他追忆靺鞨先民的生活,恍如遥见繁盛的上京城。城内的朱雀大街和池塘里出水的荷花,瞬间主宰了他的感觉与冥思。他的灵魂向着历史之河漫溯,回到了时间那端,并且迎着北方的寒风,朗朗地诵出心底的声音:“在荷花的呼吸里长大的民族,也应该是聪明的。应该是怎样一个强悍而聪颖的民族呢?这是一个把冰雪与荷花融合了的民族。当他们熬过漫漫冬夜,在荷花盛开的时节,该会是如醉如痴的吧。”这一段,也是诗。 文思如此绵密,贯在一口气里,层次又极分明,恰似热烈的独白。情,发抒得这般尽致,词语的密度必会增大,节奏的控制尤为要紧。在语词的调度上,能够看出王彬的老到。他把前人的语言经验学过来,在自己的创作中应用。他对散文的节奏感很敏锐,配置起字句,深有文体风格的考虑。抒情,当然是有节制的。“从基本上说,文体风格并不在于装饰,而在于随着读者的自然发展——在节奏方面要顺着他的呼吸,在思想意识方面要顺着他的思路。不注意文体风格,就会把人生弄成一连串的颠簸震动,节奏失调,弄成一场足球混战,而不是一场舞蹈。”这番话,是英国思想家伯特朗·罗素讲的。在这里,数理逻辑的思维,跟文体风格产生了联系。 一个作家的风格,当然可以从他的语句节奏中领受。老舍的看法亦相接近:“风格不是由字句的堆砌而来,它是心灵的音乐。”音乐,当然讲究节奏与旋律。诗歌有平仄,散文照例有语流的律动,有音变的谐适。在中国,无论古代汉语还是现代白话,朗读出来,有声语言呈示的线状结构,于我们的口上或心中构成语音之流。这流,沿着音律的轨迹规范行进,在有起有伏、时曲时直的运动中显示和谐。刻意文体的作家,斤斤于音节的轻重、声调的高低、节奏的疾徐、语气的强弱,诸种语音形式,多有他的用心。在对行文的譬喻上,罗素用了“舞蹈”,老舍用了“音乐”,其意均为求得韵律上的美感。我揣想,王彬的思维习惯大概和罗素仿佛:“先在脑子里把一个句子来回琢磨,直到我求得了既简洁清楚又有节奏感的配合。” 王彬在文字的展开中,拿来独擅的词法、句法、结构语篇,营造文境。灵妙的语言特技被他自如地炫示,雕花一般修润出著述的形式之美。他记住了老舍的那句话:“风格是各种花的特有的光彩与香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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