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 翎 《流年物语》出版不久,张翎的《劳燕》接踵而来。不同于《流年物语》,《劳燕》以一个女性来组织三个男性,从幽灵叙事的角度,让三个男性交替述说,讲述了一个中国普通乡下女子的一生,在为女性所写的“乱世奇缘记”中,以异性的眼光看出女性的种种。 一个女人 南朝梁萧衍有《东飞伯劳歌》,其辞曰:“东飞伯劳西飞燕,黄姑织女时相见。”由此演化出“劳燕分飞”的成语。每一则“劳燕分飞”的故事,都有一个凄恻悲凉的女性立于其后。对于《劳燕》中的姚归燕而言,她的“凄恻悲凉”既不是美人迟暮,也不是相思难了,而是时代和战争加诸于她身上的种种历史的重负。 小说中,姚归燕是被讲述的对象,但她同时构成了小说的“核心人物”。姚归燕淳朴、勤劳、隐忍,和管理她家茶园的阿权叔的儿子刘兆虎青梅竹马,姚归燕懵懂无知,刘兆虎却在新思潮影响下一心想去参加革命。但时代的洪流裹挟着每个人不辨方向地前进,日本侵略战争改变了两人的命运。首先是军队来抓壮丁,无奈之下刘兆虎入赘姚家,成了姚归燕的丈夫,躲避了被抓壮丁的命运。紧接着,日本人轰炸了姚家茶园,姚刘双方的父亲被炸死,姚归燕被日本兵强奸并残忍迫害,刘兆虎受伤被救起后加入了国民党特务组,接受美国大兵的训练。二人从此“劳燕分飞”。 姚归燕被牧师比利救下,身体伤痕虽然愈合,但梦魇一般的精神和心灵伤害,使她变得沉默寡言,难以摆脱痛苦。她开始跟随比利学医,学会了直面痛苦,重新找回了自我。同时,本以为“天各一方”的刘兆虎和姚归燕却近在咫尺,刘兆虎的训练营恰好在月湖边,与姚归燕的住所比邻。传统贞洁观念深重的刘兆虎难以面对姚归燕的遭遇,二人见面不相识。姚归燕失身于日本人成了一种诱惑,村里的地痞流氓和训练营的“鼻涕虫”都试图强奸她。众叛亲离、成为被唾弃的对象,姚归燕的痛苦已从身体转移到心灵,作者的笔触也从战争转移到人性。 恰在这种境遇中,张翎笔下的姚归燕展现出女性对于耻辱和伤痛的隐忍与对于周围人的爱。她在“鼻涕虫”死后,缝合了他身首异处的身体,以宽容、怜悯和慈爱,原谅了加诸她身上的种种罪恶。学医之后,她在接生方面为落后的中国农村带去了现代医学。 在小说中,姚归燕罹难的历史,便是她女性光辉照耀世俗丑陋的历史。为了表现“野兽环伺”的女性生存之困境,张翎让三个男人来讲述一个女人的故事。在男人叙述的女人故事中,伟大女性所能承担的往往是男性无法想象的。 三个男人 为了完整叙述一个女人一生中所遭受的苦难,张翎在《劳燕》中采取了独特的叙事方法——幽灵叙事。这种结构用于长篇小说极其罕见,可贵的是,张翎在倒叙的整体框架中,安放了一个被顺序讲述的故事。幽灵们70年之后重聚月湖,以回忆的方式讲述自己所看到的姚归燕。因此,叙事中有不少穿插和旁证,如同补丁填补姚归燕故事的缺口,最终完整拼贴出姚归燕的生活路线图。受限制的第一人称叙事,聚集在一起形成了全视角叙事,限制反而成了敞开。 在牧师比利的叙述中,他在日军侵袭四十一步村时,见到了被蹂躏的姚归燕。比利拯救了她,才会有此后一系列故事发生。传统的贞洁观影响着姚归燕,她缄默地生活着,但比利让她学会了直面现实的伤害和痛苦。姚归燕跟随比利学会了西医,包括外科手术。这对于当时生活在乡村的中国女人而言,无疑是一次考验。此后,姚归燕依靠医术造福乡邻,在村民异样的眼光中,把耻辱、流言抛在脑后。可以说,比利所给予姚归燕的,正是小说中“清单”上列着的“勇气”。比利为姚归燕起名斯塔拉,也预示着姚归燕如明亮的星星,照耀黑暗的夜空。 美国教官伊恩眼中看到的是遭受过苦难并且最终战胜内心痛苦、直面自己处境的姚归燕。其时,她已摆脱了耻辱的阴影,重新投入生活、拥抱生活。伊恩给她取名为温德,如风一样轻盈的女人。正因为此,伊恩爱上了姚归燕。张翎的高明之处在于,她抛开了男人和女人的故事,而是以两只狗的恋爱这种象征的方法将之铺陈开来。如果说比利见证了耻辱和伤害,并最终挖掘了女性的勇气、胆识和智慧,那么伊恩的叙述则让姚归燕展示了女性更为纯洁质朴的一面。 最后出场的是姚归燕青梅竹马并且订婚的丈夫刘兆虎。这一人物展示出张翎越发娴熟的小说写作技巧——不经意间的点染对比,映照出了刘兆虎这个中国男性以及他所看到的中国女性。对姚归燕来说,刘兆虎无疑是灾难的另一种形式——时代和战争给身体造成伤害,而刘兆虎更是伤害她至深,他在伤口上撒一把盐,痛及灵魂。刘兆虎为了革命理想,一直追求向上的生活,他对姚归燕的感情复杂而任性。在姚归燕遭受暴行后,他的态度冷淡,为了摆脱关系,还要在报纸上登出解除婚约的公告。可最终,战争结束后,他仍旧需要姚归燕牺牲身体提供的保护才能够活下去。从刘兆虎的维度,张翎集中展示了苦难、隐忍、勤劳的中国女性形象。 张翎用三个男人的讲述编织了一张网,全方位地透析了一个女性的各个侧面,反映出不同文化价值观念之下所呈现出的复杂、多样的女性形象。三个男人如同三面镜子,分别照出了同一个女性所具有的三种迥然不同的特征:勇气、胆识和智慧,清新、淳朴和动人,以及苦难、隐忍和勤劳。三个男性都爱着这个女性,“以爱之名”聚集起来的男性却悄然不觉地从女人身上取走了“信任、耐心、慰藉、勇气、善意”以及她的身体和灵魂。叙述至此,与其说张翎是在讲述战争中苦难的人们的故事,不如说她是借时代的苦难来展现男性对女性的剥夺,以及种种男性的偏见所导致的女性的灾难人生。终其一生,姚归燕都未能获得幸福,男人们窥视着她的身体,榨取了她所拥有的一切——从身体到灵魂。《劳燕》分明是一曲女性苦难的悲歌。 中国故事 在小说的形式和叙事学方面,张翎下了很大的功夫,《劳燕》就显示出与众不同的一面。 相较于从头说起,娓娓道来,张翎更愿意从男性眼光来审视女性的存在,在时代的转折、战争的灾难和日常的俗事之中容纳一个女性的一生。《劳燕》中三个男人的叙述相互衔接,相互补充,叙述视角的切换和变化虽然让完整的故事体现出撕裂感,但同时也构成了层次性、多侧面性,在万花筒般的讲述中,使故事和人物更加完整。更为重要的是,在三个男人的讲述中,姚归燕看似被动地被言说,其实是在借助男人的讲述来自述,因此她令人唏嘘悲叹的遭际才得以流传。 第一人称的叙事视角和相互转换保证了故事的完整性。同时,为了弥合文本讲述的缝隙,张翎还采用了多文体混杂的方法。在第一人称视角的主观性之外,张翎用了新闻报道和动物视角来进行补充。摘录自“《美东华文先驱报》抗战胜利70周年纪念专辑”中的“人物特写之三”,不但继续推进故事发展,还提供了客观的第三人称视角。在交代伊恩和姚归燕的恋爱时,用了两只狗的恋爱故事进行串联,隐晦却也意趣盎然,更能够揭示关于性别的沉思。在此之外,张翎还把书信、新闻报道等都容纳了进来,构成了一个极其复杂的结构整体。尤其是附录的“上海《都市新闻在线》今日头条:一封丢失在世纪尘埃里的信”,既提供了故事真实性的证明,又让幽灵叙事有了依托,同时带出历史感。 讲述“中国故事”和“讲述”中国故事,是小说文本的一体两面。张翎在小说中叙述了历史尘埃里的中国故事,抗日战争、解放战争以及共和国岁月的故事。三个历史阶段,中美两种文化背景,被张翎网罗在一个故事里,既有战争、苦难,也有性别、宗教,亦有罪恶、宽宥——《劳燕》如一只翩飞的燕子,掠过沧桑历史的水面,荡开久久不散的波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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