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平的诗集《深呼吸》与评论集《阅读的姿势》两书接连出版,他用一系列效果强烈的文体“分野”,不但向自己的“耳顺”之年提交了一份生命年度写作报告,而且向习惯于制作快餐的文坛嘘来了一股重庆崽儿的口语:锤子!当然,如他在《1998年最后的几天》里所写:“一年的最后几天都要作点总结,我的总结是弯曲的指节,等待伸直。”这未尝不可以看作是一头豹子的自况。 诗歌、诗论之外,梁平写作了大量的散文、随笔以及小说,尤其是在“跨文体写作”方面,贡献颇多。跨文体的本义是指作家在结构一个多向度、多义的复合文本时,动用了虚构与非虚构的种种表现方式;但是,跨文体还有一个指标,那就是将历史、人生事件、意识形态进程与自己的生命踪迹史发生血肉关联。尤其是第二点,在梁平的不少散文里得到了极大的展示。 其一,“经历点位”与“西南空间”所达成的同构。时间不过是空间里的线性过程,时间就是空间之鸟的一茎飞羽,因此时间成为了经历者的生命证据、智慧生发的根据地。在《深呼吸》这本趣旨指向“诗歌地理”的诗集里,诗人的时间观念仍然是“第一时间”的常态时间。也就是说,诗人的时间之羽没有顶风而乱飞,仍然遵循着常态法则。但是,费尔南多·佩索阿在《第二时间》一文里谈到了一种古怪的时间感受——第二时间,即没有物理时间状态下的完全凭一己感受的时间,这只有在巨大的黑暗帮助下才可能得以展开的大氅,笼罩过雨果、笼罩过鲁迅、笼罩过博尔赫斯……在梁平的诗歌中,他用时间编制的大氅是光洁而顺滑的,既使自己的文学足迹显形,又让与足迹牵连的一生成为了画面的壮阔远景。这一切不大容易做到,但如果他更多地致力于“第二时间”的掘进,则足以使诗人的笔在打穿现实陷阱的同时,抵达更深处的文化矿脉。 梁平的《巴与蜀:两个二重奏》《重庆书》《深呼吸》等,是一个诗人对人文“西南空间”不可忽视的贡献,他一方面在解释历史,另一方面在诗学空间里重新厘定历史与自己的关系。历史总是去修辞的,但诗歌演绎的历史却是情寓其中,以一己的情感来重新结构出一种生命诗学的历史,这就形成了真正意义上的“诗歌地理学”。迄今为之,还没有哪一个诗人比梁平更用力、更投入地书写过巴与蜀的地理点位与自己生命的关系。人到中年之后,逐渐对经验性的东西产生了一种体悟,即经验性不是历史强加给我们的,抽象的经验没有在自己的经历中过滤一遍,你就无法拥有这种凿骨的体会。也就是说,经验性必然有自己的经历构成它的骨架,而没有这个支撑,读再多的书,恐怕也是枉然。 其二,现实身份与诗性话语构成的造句反差。不可否认,梁平现实中是一个有着铁板铜琶气质的重庆人。但是,他没有把大词搬运过来,使之成为意识形态的建筑材料或蕾丝花边。他不过是在书写一己的观感,他把自己匿在巴蜀的泥土和花叶之间,成为了一方水土感知大千世界的管道,真诚、坦荡、睿智、热血。梁平的修辞方式是在娓娓道来的重庆口语之中回到隐喻,现实与虚拟的时空在反复纠缠,但造句呈现出一种自然的“可视性”,既有庖丁解牛的刀法,也有大锤碎骨的刚猛,逐渐成为了当代主流诗歌写作中的经典语式。在梁平的《九眼桥》里,九眼桥变成了九只眼睛的睁开与闭上,一开一合之间,那个强暴男人的酷女、历史的沧桑与血泪,都在锦江的反照下,逝者如斯夫。我想,朝着这样的目标,梁平的经典写作的价值会得到进一步彰显。 其三,诗体话语与知识、思考所构成的临界关系。当诗歌文体里包含大量的历史、人文地理、重大事件等等,是否会改变诗歌的纯度?梁平诗歌里,历来有不少这类锲入文本的异质,但这恰是凸显他嶙峋之骨的所在,这考验一个诗人的整合能力。富含历史材料的诗歌文本并不罕见,但没有对此经过“心证”的人,写起来就是罗列材料;梁平完成了“心证”,他笔下的每一寸事物都好像被他用细密的经验筛网筛过,细密、柔软、温情、低缓。《深呼吸》第一卷的诗,在这方面已经达到了某个审美的临界点:阅读并且能够默化,就会喜欢;反之则会以“材料胪列”而责难。 以粗粝展示细密,以硬朗反照柔软,以燥辣反举温情,以峻急拉动低缓,本是古代美学中的一个向度。就像秀发在刃口上飘动,就像鲜血桃花在高地上迎风泼墨,努力打开人们习惯性的背光一面,在外嘻嘻哈哈的梁平,回到他的“没名堂”写作室则是焚膏继晷,拿出了自己对这片土地的答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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