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饶舌的一万句,缺席的一句——《一句顶一万句》的文体

http://www.newdu.com 2017-10-14 文艺报 康宇辰 参加讨论


    
    
    小说绕来绕去,说了一万句,却缺席了那最重要的一句。由此,“绕”不仅是小说的文体,也是其叙事特色和意义生成方式。正因为五花八门的“绕”归根结底是意义贫血的,所以在这一万句虚无之后才凸显了那“一句”的珍贵,小说最后让人唏嘘的也就是这“一句”,是这拆除了宏大叙事的世俗人间的最后意义所在。这个意义不是来自宗教、革命理想,而是一个人能给另一个人的一句话,是人际间最深的好意凝成的,可是小说绕到最后,却故意让它是一个缺席状态,或许永远找不到、永远在寻找才是作者理解的人生吧。
    刘震云的小说《一句顶一万句》有一个贯穿全篇的语言特色,这个特色用他小说中提出的概念“绕”来概括庶几近之。全书开篇交代了主人公杨百顺他爹老杨的职业与交友情况,交代完他的好朋友是老马后,开始了第一次的“绕”:
    两人(老杨、老马——引者注)本不该成为朋友,因老马常常欺负老杨。欺负老杨并不是打过老杨或骂过老杨,或在钱财上占过老杨的便宜,而是从心底看不起老杨。看不起一个人可以不与他来往,但老马说起笑话,又离不开老杨。
    这个曲折的表意过程值得注意,因为它不仅仅是小说开头的一时兴起,这样的语体特征贯穿全篇。引文中的“并不是……或……而是……”句法在小说中历历可见,甚至有人称小说为“不是……而是……”的造句练习。讲述一件事时强调不是什么而是什么,不仅有从各种可能性中加以筛选之意,大量的使用也会让文章显得十分饶舌,或用刘震云小说中自己的用词——绕。关于“绕”,小说情节中是这么提起的:当剃头匠老裴被妻子那擅长“说理”的娘家哥把一件事绕成另一件事,说得他反而理亏后气得要杀人——
    老裴也是一时怒从心起,从床上爬起来,拿起砍刀就要杀人;但不是杀老蔡,而是要到镇上杀她娘家哥。也不是要杀他这个人,是要杀他讲的这些理;也不是要杀这些理,是要杀他的绕;绕来绕去,把老裴绕成了另一个人。
    后来老裴路遇无家可归的杨百顺,知道了杨百顺的不幸,放弃了杀人之念,他无奈地想:
    一个13岁的孩子,打着摆子,为看一个人,为丢一只羊,也绕了几道弯,最后被逼得无家可归;自己都30多的人了,能因为几张饼,真去杀人吗?杀人之后,家里还有仨孩子呢。原来世上的事情都绕。
    由此我们可以看到,“绕”不仅是小说的语言特点,也是小说中人物的生存处境。或者说,小说选择“绕”的句法,正是为了贴合于小说想要传达的人生境遇。小说中杨百顺不断学手艺、不断漂泊改名的过程是绕,牛爱国不断奔波于谋生和家庭危机、情感遭际的经历是绕,他们坎坷烦琐的经历不能用一两句话概括,每一件事的前因后果互相勾连,变成了一个个中国人的生命经历,于是有了感叹:原来世上的事情都绕。而其实在有的处境或叙述中,生活是不绕的。比如革命者、被编织进宏大叙事里的人,他们的生活有一个先验的目的,一生除了向着这个目的前行之外并没有太多枝节,所以他们的生命史并不绕。但是《一句顶一万句》里没有一句宏大叙事,每个人的生命都要以世俗的、日常的小事为驱动,他们是没有大方向的人,像杨百顺的行动目的是为了看罗长礼喊丧,是为了找羊,是为了谋生,是为了离开家庭,他的生活目标如此琐碎,每一段经历都有一个具体原因,合起来却缺失一个大的因由。所以他是个飘萍般的流浪者,他的生活是“绕”,一句两句解释不清。
    不仅仅小说人物的人生经历是“绕”,这个小说的叙事方式本身也就是“绕”,通过“绕”来延宕意义的抵达。这一点在小说下部最后牛爱国的寻求之旅中体现得最明显。牛爱国开始是老婆和人私奔了,大家要求他出门寻找,他只好出门想要混一些日子交差,后来他因为遇到延津人而想起了母亲曹青娥,想要寻找母亲临终要知道的那一句话,于是去延津、去咸阳,又在这一过程中被规劝过日子是过将来,不是过过去,于是想起了情人章楚红要说又没说的一句话,于是又踏上了找寻章楚红的路途。这个过程让人想起卡夫卡的《城堡》。就像卡夫卡的叙事中“城堡”的进入许可被一再推迟,小说变成了永远追寻、永远不得的现代寓言,牛爱国要找的那可以顶一万句的“一句”也被延宕而至于终篇无解,追寻者永远“在路上”。小说绕来绕去,说了一万句,却缺席了那最重要的一句。由此,“绕”不仅是小说的文体,也是其叙事特色和意义生成方式。正因为五花八门的“绕”归根结底是意义贫血的,所以在这一万句虚无之后才凸显了那“一句”的珍贵,小说最后让人唏嘘的也就是这“一句”,是这拆除了宏大叙事的世俗人间的最后意义所在。这个意义不是来自宗教、革命理想,而是一个人能给另一个人的一句话,是人际间最深的好意凝成的,可是小说绕到最后,却故意让它是一个缺席状态,或许永远找不到、永远在寻找才是作者理解的人生吧。
    《一句顶一万句》上部里有一个颇费笔墨的情节,就是卖豆腐杨家老三杨百利,到了延津新学交上了一个朋友牛国兴,两人以“喷空”为乐,后来杨百利甚至“喷空”入了迷。小说这样介绍“喷空”:
    所谓“喷空”,是一句延津话,就是有影的事,没影的事,一个人无意中提起一个话头,另一个人接上去,你一言我一语把整个事情搭起来。
    我们看看杨百利“喷空”的内容,比如在墓地夜遇白胡子老头,修火车车轨砍了仙木于是有女鬼吓人,等等,都是既勾连着一些事实又带有灵怪传奇色彩的故事,很像是《聊斋志异》的传统,即所谓虚实结合。小说中同“喷空”一样被纳入虚实之辨中观察的还有一种民间艺术形式——舞社火;以及一种传统仪式——喊丧。小说写道:
    ……比起琐碎的日子,舞社火有些“虚”。所谓“虚”,是一句延津话,就像“喷空”一样,舞起社火,扮起别人,能让人脱离眼前的生活。当年吴摩西喜欢罗长礼喊丧,就是因为喊丧也有些“虚”。如今天天揉馒头蒸馒头卖馒头,日子是太实了。正是因为太实了,所以想“虚”一下。
    小说文本讨论虚与实的关系,以及在过分“实”的日常生活里人对于“虚”的渴望,如上所引。而这种虚与实的分寸也影响了这部小说本身的叙事和结构。这部小说给人的最初印象是细节极其丰满、故事极其众多,也很有地域色彩,这些都是让小说极其“实”的要素。但是这个小说细究起来,却又不是现实主义,而是有点《百年孤独》的魔幻现实主义气质。刘震云这篇小说故事中没有超自然力量的描写,但是用最具现实感的诸多细节编织成了一个近乎奇幻的小说世界,这就是它的“虚”——有距离地重新打量了日常生活。而说它奇幻,则是因为这个世界的运行逻辑不能被收编到任何一个中国现当代史的既有叙事模式里,它抛弃了原来的种种套路,摸索出了一种关注个人世俗日常的、连成一片看又如史诗一般荡气回肠的美感和伦理感。前者或许是来自刘震云新写实主义小说的底子,后者则显示了作者为中国写史的抱负,只是这个史很另类,虽然“出延津记”模仿了《出埃及记》,但是不同于《圣经》和希腊史诗,《一句顶一万句》里的世界没有神,讲述的东西存在于个体之间的隔膜与寻觅。
    “喷空”的意义在于,两个能喷到一处的人,就是人生知己。我们因此看到,“喷空”不仅极其类似文学创造,有小说的虚构性,同时虽然说的是故事,但也是交心的,背后有说话人自己的思想和情感。所以杨百利最初习得“喷空”,伴随着友谊。因为“喷空”是为了抵抗孤独,至于喷的内容是什么,是很随便的。这就是为什么小说中有很多线索没有完成,这种随便有着喷空的兴之所至。刘震云这部小说,讲的是中国人的孤独,但是却填满了最曲折琐碎的事件。孤独感在现代文学写作中往往是孤独个体以高级心智体会的情感,是有着精神上的贵族气的。到了刘震云这里,讲的却是凡夫俗子生命里的孤独感,是嘈杂人事中的孤独。就像“喷空”,喷得天花乱坠热闹非凡,但其后喷空者的心怀所寄,难道不还是孤独者交流的愿望吗?否则,杨百利何必为了自己的“喷空”寻找对手和听众?由此看来,刘震云这个故事编得十分精彩,可说是天花乱坠的大型“喷空”,不也是作者对孤独的深切体悟,有待于尤其是中国语境里的读者理解和共鸣吗?
    无论是“绕”还是“喷空”,都有文体的意义,而文体总是为了辅助内容而呈现的。就主题内容来说,《一句顶一万句》里有一组出现频率很高的对立词组:“说得着”与“说不着”。“说得着”意味着友谊和爱情。在对“说得着/说不着”的反复书写背后,其实是一本关于孤独和寻觅的书。故事的上部和下部主人公吴摩西和牛爱国,都经历了妻子的不忠、出门假找而变为真找,一个找的是养女巧玲,一个找的是一句话——一开始是替母亲找她要的那句话,再后来是找情人未说出口的一句话,以及要告诉情人的自己的一句话。相通之处在于,找的都是自己生命中属于“说得着”的那部分内容。于是这个故事变成了出门寻觅孤独的解药的故事。一万句已经说完,那最要紧的一句成为了一个远方。喷空的故事、绕来绕去的情节,最后变成了一只尘世纷扰中伸出的手,要抓住那不断推迟的一句话,去抚平中国人的百年孤独。这句话因此也成为存在的秘密的象征,包含着特殊的神圣之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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