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泽刚中篇小说《简单生活》，《北京文学》2017年第4期
    《简单生活》是一篇非常有现实关怀的小说，这种现实关怀不再是对于苦难和苦难者的摹写，也不是城市漂泊者的故事，而是对于现代人日常经验的重新打量，是对习焉不察庸常人性的温和回望。小说延续灰色小知识分子叙事，赋予中国现代普通婚姻独特的文化伦理思考。灰色小知识分子叙事曾经是现代众多作家探讨国民性非常重要的方式，当知识分子的启蒙身份受到质疑之后，小知识分子也日益成为一个可疑的说法。然而，现实生活中依然有着接受过现代教育的这样一类群体：他们在价值伦理观念上彷徨游移，情感方式上新旧纠结，个体生活经验逼仄狭隘……小知识分子是那些被裹挟在传统与现代之间的零余者，他们孤独地踟蹰而行，在现代生存中无所作为。
    当下文学叙事在相当大的程度上更注重现实欲望的表达，无法餍足的欲望以精神苦闷的样态呈现，身体的感官经验被当做人的心灵镜像，同质的平庸生存被指认为“新伤痕”。在这样的文学语境中，启蒙理性和人道主义被个体以文学的名义消解，个体之间没有了同情的意愿，反而充斥着轻蔑的不认同和残酷的竞争。当世道人心被物质主义和市侩功利消解的时候，作为社会细胞的家庭，无疑会在文化伦理的层面映射出这种倾向。
    《简单生活》中的男主人公宗因厌恶城市文明，期待简单生活。他在日常生活中必须接受城市女人的生活教导，在工作中必须接受现代社会行为规范和各种考核制度的规训，在行为举止和待人接物上必须有着一个现代都市人的样子。然而，在这样的社会情境中，他精神日渐委顿，身体日渐疲弱。他的第二个女人则代表了农村和农村的价值伦理体系，尽管在思想和情感上男主人公其实根本无法真正接受她，然而他竟然在身体上或者说在生理上接受了这个女人，甚至于有了某种生活上的依赖性。小说行进到这个地方，已然是一篇完整的小说，然而，作者的目的显然不在于此，他的目的是书写他异变的精神和情感经历。由此，都市男主人公回归了都市的秩序和都市的女人，回归之后，又出现了在这种被规约的现代秩序中常见的问题：精神和身体双向委顿。小说从日常性经验叙事中进入到对于常态婚姻的某种内省，从物质主义生存层面进入到伦理和文化的层面，提供了一位对于当下婚姻现状有着异质性精神体验的小知识分子宗因的形象。
    小说真实地描述了男主人公徘徊在两个女人或者说两种文明样态中的心路历程。那种对于前现代简单、盲目生活的缅怀，无疑是在钢筋混凝土的世界中做了一个黄粱梦，梦醒了，生活在相当大的程度上变得更加复杂。小说其实反映了当下从农业文明的价值情感和伦理秩序进入都市文明的很多中国人的困惑与苦闷，有着这种苦闷的人无疑是这个时代的零余者形象：无力改变现实，被世俗生活推着向前走，然而却对现实有着一己的认知和判断，对人性保有一丝善意的旁观。这种零余者不再具有启蒙理性和人道主义的光泽，且带着对于当下现实的逼仄经验，甚至于褊狭的判断。小说的男主人公对于两类文明女性符码的认知，无疑都带着某种模式化的褊狭。文本刻画了现代文明驯化的都市女性以及这种女性文雅中的刻薄、干练中的冷漠，摹写了农业文明中未开化的女性以及这种女性淳朴中的蒙昧、单纯中的麻木。例如城市妻子可雅是有能力的、精明的，是宗因无法驾驭的。男主人公内心对于城市文明既有秩序是厌烦和抵触的，可是又在更大的程度上是认同的，并对乡土文明有片面理解的深深自卑。由此，宗因成为一个真正的自卑者——他在现代家庭生活中明显是沉默和失语的。
    与此同时，城市女性不完全是可雅这种类型的，对于更多的城市女性来说，独立精神观照下的中国式品性依然建构起一个足以和传统中国女性相媲美的精神情感镜像。同样，农村女性也不仅仅是田菊花这一种，更多农村女性在观念上日渐现代化，同时在道德和情感层面依然遵循着基本的文化伦理秩序。同时，如果把这个文本看作现代婚姻的某种符号化映射，那么两种类型的女人显然都不具备真正的象征性意蕴。小说对这两种女性形象的叙述都带着男权中心主义的视域限制，由此也带来男主人公对于现代婚姻制度认知的偏颇，对于人性深度和宽度描写的局限性。
    然而，小说文本的价值恰恰在于男主人公逼仄视域中的婚姻观，所谓中国式现代婚姻依然无法真正在观念上呈现出现代性认知。一部分中国人居住在城市，却缺乏真正的城市文明意识，也无法在现代个性自由和男女平等的基础上理解两性之间的关系。文本中最为突出的例子是：为了升职，夫妻两人共同商议美人计。一个具备现代个体自尊的人无论如何是无法容忍这种事情的，更何况是夫妻两人理性地进行商议！最后，宗因果然因为这个美人计，说出了几乎所有中国男人对于现代职业女性的共同疑问：是否主动失身或者被动失身。这就是当下中国男性在现代婚姻中最真实的人性表达——夫妻之间身体的专有性远远大于精神的专有性。由此，这个文本由男主人公对于生活文明样态的纠结进入到对于精神伦理深层次的思考。
    正如福泽谕吉所言，国民的风气可以称作文明的精神，全民的风气和全体国民的智慧和德性密切相关。现代家庭中的男女们无疑就是整个国民风气最典型的表征，由此在远离了祖先崇拜和宗教膜拜之后，作为现代个体的人摸索在幽暗的文化伦理迷雾中，小说《简单生活》呈现出了对于中国人现代婚姻情感与文化伦理困境的触摸与打量。正所谓“时间盲目，世人愚蠢”，复杂也罢，简单也罢，但愿人类在时间之流中寻找到真正安稳良善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