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际交往,常常因墙而阻隔,又因墙上开窗实现了部分交流,但阻隔了什么,交流了什么,在不同的场合自有其不同的作用。《红楼梦》叙事在空间和空间物的经营上用心甚深,单就其写到的墙和窗作用来说,也可以使我们一窥作者独到的艺术匠心。 第十二回“王熙凤毒设相思局”一段,贾瑞在会芳园看到了王熙凤并挑逗她,王熙凤并没有正言拒绝而是装模作样邀他晚间到府内的西边穿堂相会。当贾瑞如约而至,王熙凤却安排小厮把两边门关死,结果让贾瑞在夹墙内被冻了一晚上。这就是墙的力量。这让我们想到,对于封闭在墙内生活的古代女子而言,墙的意义是不同寻常的。中国古代女性轻易不会走到外面世界同人交往,她们生活的空间就是在墙内。《红楼梦》中有一个相似的被调戏之后采取报复的例子是柳湘莲:柳湘莲被有男风之好的薛蟠调戏后假意约他到郊外,薛蟠前往,结果被柳湘莲狠狠地揍了一顿。而王熙凤的报复方式是把贾瑞约进来,是处于室内的报复,是一种女主内的方式,所以墙在这里就成了王熙凤报复他人的有力工具。柳湘莲需要的是一处开阔地,而王熙凤需要的则是一条被墙封闭得严严实实的走廊。在这里,人物的报复方式和他们生活的世界是紧密相连的。男子走天下,所以男子会到广阔天地施展他们的拳脚,而女子足不出户基本待在室内,需要借助封闭的墙获得力量的支撑。就像明代白话小说写金玉奴棒打薄情郎也符合这一点,是把负心汉莫稽诱到屋子里吹灭灯火后暴打一顿。同样,《红楼梦》后来写到贾琏偷娶的尤二姐,王熙凤也是把她骗进贾府,封闭在墙内而施加迫害。 此外,《红楼梦》 作为一部反映日常生活的伟大小说,展现人物冲突的心灵化也是其一大特色,而墙和窗在构建心灵化的戏剧冲突中,发挥了重要作用。 在“绣鸳鸯梦兆绛芸轩”这一回中,贾宝玉挨打之后,袭人在王夫人面前进谗言,王夫人对袭人另眼相看,于是准备给她加月俸,让她的待遇同姨娘一样,而且所加的钱是从自己每月的例钱中匀出的。薛宝钗知道这个消息马上到袭人那里去报喜,正碰上袭人坐在宝玉床边给他绣肚兜,低头时间长,脖子就发酸,一看宝钗进来了,便说“今儿做的工夫大了,脖子低得怪酸的。好姑娘,你略坐一坐,我出去走走就来。”所以宝钗还来不及向袭人报喜,袭人就已经出去了。宝钗这个人是非常喜欢女红的,因为她觉得做针线活是女子的本分,尽管她也同别人谈诗歌。看到袭人走开,很自然地,她就坐在贾宝玉床边,替袭人绣起肚兜上的鸳鸯来了。《红楼梦》中给宝钗做出这种行为的解释是看到针线活太可爱,以至于似乎忘记了男女大防的礼仪问题。但后来清代有评点家还是说宝钗诸事谨慎,唯此一刻实在是不谨慎。为什么这么说?因为袭人可以做这事,她本来就是宝玉的大丫鬟,近似侍妾的身份。而宝钗作为一个小姐,在没有第三人的情况下,坐到宝玉的床头帮他绣肚兜上的鸳鸯,这种亲近之态实在是夫妻之间才能有的。 恰在此时,林黛玉和史湘云也来找袭人道喜,人没进屋,黛玉先是在墙外透过窗户看到了屋内的情景,手捂着嘴笑,还连忙招手叫湘云来围观。 在这里,正是得益于一道墙和墙上的一扇窗户,才将室内室外两个空间既联系又分割开来。宝钗与宝玉在室内构成的是一幅很有夫妻感的画面,但在黛玉看来则是一种非礼,并邀湘云来围观嘲笑,而湘云则因为念及薛宝钗的好,把黛玉拉走了,令黛玉不禁冷笑一声。如此,室外的空间便与室内的空间发生了交流,但这种交流又是单向的,也就是说,宝钗关于墙外黛玉对自己的嘲笑和与湘云间的小冲突并不知情。 室外的冲突以湘云拉着黛玉离开而告一段落,但之后,又发生了新的冲突。宝玉突然开口说了一句梦话:“和尚道士的话如何信得?什么是金玉姻缘,我偏说是木石姻缘!”一旁绣鸳鸯的宝钗听到“不觉怔了”。宝钗身边的人一直在说金玉姻缘,早在第八回时莺儿就已经提到一个癞头和尚曾说宝钗项上的金锁一定要玉来相配。宝钗的内心世界对金玉姻缘的说法也是认同的,但按礼俗她在行为上又不能主动去追求这份情感。她怀着内心对金玉姻缘的认同,好像预先进入角色一般在宝玉的床头为他绣起肚兜上的鸳鸯,而宝玉恰恰在这个时候喊话以表达自己对金玉姻缘的拒绝。这里妙就妙在宝玉是在梦中喊那句话的,像是隔空喊话,并没有给宝钗以追问的机会,宝钗不可能推醒宝玉问他为什么这么说,是在对谁说。所以在这一回中所有的冲突都是单向的、没有彼此交流的,这种没有反馈的冲突只能统统汇入人的内心世界。 但如果单单只有这一句梦话,冲突还是相对简单的,只是由于之前有黛玉和湘云在窗口的一番张望,有他们对此情景的嘲笑,才使得床头发生的这幕冲突,向围观和被围观者,打开了一个通往内心冲突的幽深世界的窗户。 其实,我们普通读者又何尝不是常被一道无形之墙挡在虚拟的世界之外?只是借助作家的生花妙笔,才打开了这个世界的一扇窗户,既加深了我们对现实的理解,也实现了眺望无限远方的可能。 (作者为上海师范大学人文与传播学院副院长、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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