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畅:一个“打工诗人”的变与不变——郑小琼《玫瑰庄园》书评
我所了解的郑小琼,是一个温柔沉静之下锋芒闪烁的诗人。在以诗歌记录珠三角打工生活而收获盛名、自身生活世界发生巨大变化之后,她的情感与思考走向哪里?在对打工世界所进行的极具冲击力的表达之外,她的内心还有哪些尚未呈现的天地?这是我翻开《玫瑰庄园》时心里的好奇。 已融入城市生活的作者,转身向后,回到故乡抚摸老宅历史的寸寸缕缕。这部诗集以作者的祖父和五位祖母为主要人物,描述了一个地主家庭的百年兴衰。读着匀整之中错落有致的诗行,潮湿的雾气、哀愁的花香、悠长的天光扑面而来,一个昔日幽闭世界中的静谧与挣扎、忧郁与痛楚、激情与绝望历历展现。与很多咏念故乡的诗不同,其焦点不在乡愁之表达,或眷恋远去的淳朴田园,或感叹乡村的变迁衰败,作者的视界在更辽阔处,她想以身体和情感与历史和传统对话。也许是由于我刚刚读到于坚的《还乡的可能性》,小琼的《玫瑰庄园》对我来说是在追问同样的问题,四顾茫然时我们能否回归传统?而她给出的回答是摇头——“不可能,也不应该”。你看那一页页中鲜活灵动的生命,在庄园中幽怨地枯萎、无奈地沉溺,她们的激情和渴望被传统压抑、被历史轻忽,旋即逝入虚空而只能作“孤寂的彗星”。 然而以苦难和批判为基调,作者触摸传统文化时的感受与反思又是层次多元的。她笔下的庄园既有宁静优雅,也有沉闷压抑,大多时候颓废荒凉,时而堕落或凶险。诗篇中细腻地呈现中国传统文化既以婚姻制度和男尊女卑摧残个体的生命活力,也以自身的方式提供了保护或慰藉,正像这座大花园,混杂着温情与残酷、雅致与腐朽。与之相比,对启蒙时期和社会主义时期的描述显得简略,作者所倾注的情感仍旧热烈饱满,但层次和向度较为单一。不过,如果将它们作为对传统价值的否定来看,却也显示出重要而值得玩味的一面——简单粗暴地颠覆传统无益于恢复个体的自由和尊严,只能造成人性进一步的扭曲堕落而丧失尊严。 读过之后,很想和作者坐下来喝杯茶好好聊一聊,问问她:简单地返回传统不可能,也不应该,那么该向哪里走?不过,小琼是个不爱说话的人,我猜她又会说:“你看我的文本就知道啦”。因此,我还是抑制住打扰她追问她的冲动,独自喝了一会茶。渐渐地我感到,的确小琼的回答就在诗页之间——珍视每一个个体生命的鲜活光芒,以“肉体的堤岸”为衡量一切体系、秩序的尺度。因为,这正是她感受历史与传统的基本方式,也是从打工诗歌到《玫瑰庄园》连续一致的态度,即关注被时代遮蔽和轻视的个体生命,尊重她们、珍视她们。她深切地痛惜那些“人世间渺小的心灵翻滚”、“微小的颤抖的心”、“羽毛样的命运”,她试图赋予“时代有意无意地忽略的一群人”以同情和理解。这一视角延续了打工诗歌对弱小个体的关注,刻画有血有肉、有情感有欲望的人,其中的批判意识也与打工诗歌一脉相承,抗议“集体的叙事与狂欢/过于迫切地压缩个体的命运”。 小琼这一与传统和历史的对话持续写了十多年才完成。当你顺着诗人的手触摸到这些在往昔时代中热切而脆弱的个体,不仅会产生对他们的怜惜,也会对引领你的这位以“打工诗人”而著称的作者生出敬意。这部诗集与此前有关打工生活的诗歌在题材上自是不同,风格也有相当的差异,更为重要的是思想视野的开阔。从记录作者写作过程的后记来看,从其初学写诗就开始创作和锤炼这部诗集,作为其诗歌光谱中一直发展的一层,它们在“打工诗人”的聚光灯之下隐在人们视线未及处。对古典文学和西方文学的借鉴、诗歌形式与风格的探索、长期和反复的修改,显示小琼在文学功力上的磨炼与积累,反驳了“打工诗人”轻忽技术的一般印象;阅读领域的不断扩展和资料的收集,可以看出那些从幽暗历史中浮现的气韵生动的个体,绝不仅仅依靠作者的冥想和灵感,还由勤勉的学习、厚重的思考所支撑。了解到这些努力,你会发现漫步于旧日庭园遥想故人而体会其切肤之痛的这位女子,试图呈现“打工诗人”这个标签未能充分表达的自我——她首先是一位坚持不懈积攒文学功夫和思想力度的诗人。在此意义上,《玫瑰庄园》是继《纯种植物》之后又迈出的一步,这一步与其说是作者超越打工诗歌的题材与风格而进行的拓展,更应该说是展现了原本被忽略的专业性与丰富性。 《玫瑰庄园》呈现作者作为“打工诗人”这一社会标签与片面印象之外的文学潜力,在文学技巧与风格上的持续打磨和精心尝试,是小琼跳脱外在框定而呈现丰富自我的努力。同时,也可以看到从打工诗歌到《玫瑰庄园》小琼连续一致的立场——以文学之光,照亮那些被时代轻忽的人生。小琼的变与不变其实又是一致的,不论对故人,还是自身,都是掀开社会的归类与冠名,让人看到其下丰富灵动的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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