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春林:计生问题与时代隐痛的真切书写——评张悦然《大乔小乔》
在中国文坛一向享有“玉女”之称的张悦然,是所谓80后作家中的代表性作家之一。虽然年龄不算大,但张悦然在文坛的成名却很早。14岁即开始发表作品,之后又很快获得了“第三届全国新概念作文大赛”的一等奖,所有这些,都给小小年纪的张悦然带来了极大的声名。张悦然的成名过程,很是切合于张爱玲所一力强调的那句名言——“出名要趁早”。由于少负才名的缘故,张悦然的小说创作历程可以称得上是顺风顺水,早在2006年,只有24岁的张悦然,就不仅已经有长篇小说《誓鸟》登上了中国最具权威性的文学刊物《收获》,而且还入选了当年度的中国小说排行榜。然而,尽管张悦然的确成名甚早,少负才名,而且她所拥有的那样一种超乎常人的写作天赋也不容否定,但严格说来,她早期的小说创作所存在的问题与缺憾,也是非常明显的。这一点,集中不过地体现在她早期的代表性作品《誓鸟》中。“张悦然的《誓鸟》是若干种时尚因素拼贴之后的产物。这里既有遥远的历史时间,也有异域的空间构成,更有如大海啸(大海啸当然会让我们联想到几年前的那场印度洋大海啸)这样带有强烈现实关联性的故事因素,当然更有80后小说中我们所惯见的爱与记忆的主题探寻。这若干种时尚化因素揉合拼贴之后自然就是如同《誓鸟》这样小说文本的诞生。说到底,张悦然的《誓鸟》其实还是披了件历史外衣的‘青春小说’而已”①这是我十年前对于张悦然《誓鸟》所做的基本评价。 从那个时候到现在,虽然已经有十年时间过去,但我依然不改初衷,依然坚持我当年对张悦然所做出的判断。究其根本,我以为,张悦然当时的问题,集中表现在她的书写过于凌空蹈虚因而玄幻色彩过于明显上。但在经过了相当长时间的磨练之后,我们发现,到了晚近一个时期,张悦然的小说创作其实在悄然发生着一种或许对她个人来说极其重要的变化,那就是在告别凌空蹈虚的玄幻的同时,开始以自己富有灵性的笔触来触碰坚硬而复杂的现实与历史了。套用一句流行的话语来说,就是一贯以虚无缥缈为其显著特色的张悦然,终于开始“接地气”了。从短篇小说《动物形状的焰火》到一发表便引起文坛高度关注的长篇小说《茧》,“玉女”张悦然令人欣慰的艺术蜕变,的确构成了晚近一个时期以来中国文坛一个引人注目的文学现象。虽然也并不是说思想艺术转型后张悦然的小说创作就已经不复存在问题,但对于她所表现出的敢于触碰重大现实与历史问题的勇气,我想,我们无论如何都不能不给予充分的肯定。 张悦然的书写勇气,在她的中篇小说《大乔小乔》(载《收获》杂志2017年第2期)中,同样有着极其鲜明的体现。但要想对《大乔小乔》作出相对准确的定位,我们却尚需从张悦然2016年那部广有争议的长篇小说《茧》说起。一方面,对于曾经凌空蹈虚的张悦然能够以一部厚重的长篇小说的形式触碰并深入思考“文革”这样一个沉重的历史问题,我个人高度认可。但在另一方面,或许与张悦然身为80后,承载“文革”这样一个沉重历史命题的艺术能力还有待提高有关,我总感觉到作家在处理“文革”题材时稍嫌吃力,或者说力有不逮。然而,在极认真地读过她新近的这部中篇小说《大乔小乔》之后,我却无论如何都不能不承认,无论是就社会的写实能力,还是就思想的深刻程度,抑或还是就艺术表达的精巧,张悦然一部有代表性的优秀小说就这样横空出世了。一看题目“大乔小乔”,我们的思绪马上就会联想到唐代诗人杜牧的名句“铜雀春深锁二乔”。具体来说,为杜牧所咏叹的三国时的大乔小乔,乃是江东吴国以美貌而著称的姐妹俩,分别是孙策和周瑜的妻子。然而,张悦然笔下的大乔小乔,虽然也一样是美貌的姐妹俩,但却很显然与遥远的历史无关。与她们俩紧密相关的,乃是直逼眼下的中国当代现实。直截了当地说,这种直逼眼下的中国当代现实,在张悦然的这部中篇小说里,具体体现为曾经严格实行了数十年最近才刚刚被废止不久的计划生育政策。我们注意到,虽然说计划生育作为一项曾经严格实行长达数十年之久的基本国策,曾经严重影响了不止一代中国人的生活状况,但迄今为止,除了诺奖得主莫言的长篇小说《蛙》以及同为80后作家的郑小驴的长篇小说《西洲曲》之外,其他作家并没有对这一题材领域予以特别的关注。唯其因为中国作家对于计划生育问题的关注度普遍不够,所以张悦然这部以计划生育为主要关切对象的中篇小说《大乔小乔》才应该引起我们的高度关注。具体来说,《大乔小乔》的两位女主人公分别是许妍和乔琳。既然一个姓许,一个姓乔,又怎么称得上是“大乔小乔”呢?却原来,许妍本来就应该姓乔,只不过因为心存某种特别怨恨的缘故,在办身份证的时候,许妍给自己改了姓,改成了姥姥的姓。问题显然在于,这位许妍,明明姓乔姓得好好的,为什么中途一定要把自己原来的乔姓改掉呢?某种意义上,我们也完全可以说,张悦然的这一部《大乔小乔》所要集中回答的,也正是身为“小乔”的许妍好端端地为何会改姓的问题。 事实上,也正是从这样一个核心问题出发,张悦然专门设定了两条时有交叉的结构线索,对计划生育以及隐身于计划生育背后的体制问题提出了尖锐的诘问。首先,是“小乔”许妍这一条线索。许妍是一个本不该来到这个世界但却又意外地来到了这个世界的生命。所谓本不该来到这个世界,就是说她本是已经采取了上环措施的母亲王亚珍避孕失败意外怀孕的结果。由于乔家已经有了“大乔”乔琳,所以按照当时严格执行的计划生育政策,许妍就完全是一个本不该来到这个世界的计划外生命。因为王亚珍罹患有风湿性心脏病的缘故,医院根本就不敢给她做手术。怎么办呢?“怀孕七个月,他们给她妈妈做了引产。据说是注射一种有毒的药水,穿过羊水打进胎儿的脑袋。”但许妍的确是一个生命力特别顽强的生命,在经历了如此几番折腾之后,她居然还是哇哇大哭着来到了这个世界上。本来,医院也还完全可以给她的卤门再补打一针,值此性命攸关的关键时刻,亏得有姥姥不管不顾地把她从医院里抱走,这个无辜的生命方才获得了存活于人世的一份权利:“姥姥给了护士一些钱,用一张毯子把她裹走了。那是个晴朗的初夏夜晚,天上都是星星,姥姥一路小跑,冲进另一家医院,看着医生把她放进了暖箱。”唯其因为姥姥对自己格外有恩,所以,许妍后来改名的时候,才让自己姓了姥姥的姓。小说开始的时候,大学毕业后留在北京一家电视台担任主持人工作的许妍,正在为通过与沈皓明联姻的方式而攀入一个上等权贵家庭而苦苦打拼奋斗着。这是一个什么样的上等权贵家庭呢?家居京城的豪宅不说,想出国抬脚就走,想要生二胎就可以加入加拿大籍,单只是这些细节,就足以说明许妍男友沈皓明那个家庭的非同寻常。由此,出身丑小鸭的许妍,要想攀入这样一个家庭的困难之大,自然也就可想而知。本来,对于自己家所遭遇的困难,许妍不仅完全可以求助于沈皓明,而且沈家也完全有能力帮她摆平这些困难,但为了达到攀入沈家的目标,许妍清醒地认识到,自己无论如何不能开这个口。“她能。沈皓明自己就是律师,而且热心,爱帮朋友。他爸爸又有很多政府关系。”“她不能。她根本无法开口。从一开始她就隐瞒了家里的事,说爸爸走了,妈妈死了,她是跟着姥姥长大的。”两段叙事话语,所充分说明的,正是许妍内心斗争的异常激烈。内心再三权衡的结果就是,为了达到攀入沈家的远大目标,自己不管怎么样都不能开口向沈皓明求助。 其次,是“大乔”乔琳这一条线索。当然,正如你已经料想到的,与乔琳这条线索紧密联系在一起的,也肯定还有乔琳和许妍的父亲乔建斌和母亲王亚珍。正如同前面已经交代过的,许妍这个计划外生命的出生,她的父母可以说并不应该承担太多的作用。从一开始的上环,到后来的因为风湿性心脏病而无法手术,再到后来的体外注射针剂,可以说乔建斌与王亚珍,对政府的计划生育政策采取的,始终是一种积极配合的姿态。套用法律的术语,他们毫无疑问属于所谓的无过错方。然而,客观的事实却是,他们为此而曾经迭遭厄运:“她爸爸乔建斌本来是个中学老师,因为超生,被单位开除了……计生委说,只要孩子活下来,超生的事实就成立。孩子是活了,可那不是他们让活的啊。夫妻俩开始上访,找了各种人,到头来连抚恤金也没要到。”这样一来,仅仅是因为“小乔”许妍被视为“超生”的结果,乔建斌一家正常的生活也就彻底不复存在了:“乔建斌的精神状况越来越糟,喝了酒就砸东西,还总是伤到自己,必须有人看着才行。虽然他还总是嚷着回去上班,可是谁都看得出来,他已经是个废人了……许妍则一直跟着姥姥住。在她看来,乔琳和爸妈是一个完整的家庭,而她则是多余的。乔建斌看见她,眼睛里就会有悲凉的东西。她是他用工作换来的,不仅仅是工作,她毁了他的一切。王亚珍的脸色也不好看,总是有很多怨气,她除了养家,还要忍受奶奶的刁难……这个家所有人都在互相怨恨。没有人怨乔琳。”因为有许妍这样一个超生孩子的意外出生,乔建斌一家人的幸福生活就这样被彻底毁掉了。不仅是乔建斌和王亚珍的性情从此大变,而且他们还就此走上了遥遥无期的上访道路,用电视节目“焦点时刻”中的话来说:“在过去二十多年里,乔建斌和王亚珍一直通过各种途径寻求帮助,希望单位能恢复乔建斌的工作……”雪上加霜的一点是,乔琳与同一个商场工作的林涛谈恋爱有孕在身,没想到,他们的恋爱却因为有乔琳父母的存在而遭到了林涛父母的坚决反对。林涛躲起来后,林涛父母要求乔琳把孩子打掉。这样的决定,不仅乔琳不接受,曾经经历过计划生育劫难的乔琳父母更加无法接受:“乔琳爸妈说,怎么能打掉,就去林家闹,还跑到商场去找乔琳的领导。乔琳把工作辞了,跟她爸妈说,你们要是再闹,我就死在你们面前。”到最后,勉力支撑到后来被命名为乔洛琪的那个女孩出生后没几天,早已心力交瘁的乔琳终于不堪继续忍受来自于残酷现实生活的折磨,投河自尽。 某种意义上说,无论是“大乔”乔琳,还是“小乔”许妍,都是生活中的失败者,都是人生悲剧的被迫承受者。乔琳的悲剧结局自不必说,许妍的悲剧则在于,尽管她为了攀入沈皓明的上等权贵家庭而作出了特别积极的努力,而经受了百般的自我委屈,但却终归无法打破当下时代其实已经高度凝固化了的阶层藩篱,终于还是被沈皓明弃之如敝履了。究其根本,“大乔”“小乔”姐妹二人乃至于她们父母悲剧的最终酿成,最不容宽恕的罪魁祸首,就是曾经横亘于当代中国人现实生活中达数十年之久的计划生育政策。套用一句流行的俗语,就叫做全都是计划生育惹的祸。从这个角度来说,张悦然这部中篇小说通过大乔和小乔悲剧性命运的书写,就把尖锐的批判矛头对准了不合理的社会体制。与此同时,借助于“小乔”许妍这样一位超生者对于自己本应归属于其中的家庭一种强烈的疏离感的真切书写,张悦然也对于计划生育所必然导致的某种社会伦理困境提出了同样不失尖锐的诘问。 由于计划外超生的缘故,曾经的许妍,是多么想取代姐姐乔琳,成为父母家中唯一的孩子,然而,等到乔琳自杀离去似乎一切都如愿之后,一切却已经全都不是那么一回事,全都已经物是人非了:“小时候的愿望是如此真挚和恐怖,被她一直揣在心里,缓缓向外界释放着毒素。很多年后,它实现了。乔琳不在了。现在她睡在乔琳的床上,作为爸妈唯一的女儿。许妍把脸埋在枕巾里,失声痛哭。她可以撤销那个愿望吗,这一切是否会有不同?乔琳会幸福一点吗,而她是不是能长成另外一个人?乔琳不在了,她并不能走到阳光底下。她将永远留在阴影里。”只有在乔琳自杀,在自己攀入上等权贵的沈家的强烈愿望彻底受挫之后,曾经对自己一生的不幸命运满腹怨气的许妍,方才顿然醒悟,却原来,自己也是有罪的人。质言之,这种罪过就是,她本来完全可以借助沈皓明的力量去帮姐姐的忙,结果却因为自己的过分自私而不无残忍地拒绝伸出援手。也因此,对于乔琳的自杀,她实际上也负有一份不容推卸的责任。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她最后断然决定收留姐姐遗孤乔洛琪的行为中,一种自我救赎的意味就是昭然若揭的:“她不知道能否照顾好孩子,以后会不会为了前途想要抛弃她。她对自己完全没有把握。可是此刻,她能感觉到手心里的那股热量。有些改变正在她的身上发生,她的耐心比过去多了不少。也许,她想,她现在有机会做另外一个人了。” 注释: ① 王春林《2006年长篇小说散点透视》,载《名作欣赏》杂志2007年上旬刊第7期。 2017年4月3日晚21时45分许 完稿于山西大学书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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