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人,我不想说出他的名字。房伟把他写进了小说,且自始至终也没有明确说出其为何人。借助于我极为有限的历史知识,我已猜到了。当前,这个人远不如房伟对我更有意义,因此,我更乐于开篇即表房伟。 留在很多人印象中的房伟,是活跃在国内文坛的青年评论家。作为一名师出名门的有为学者,房伟博览群书,长于论述推理,具有良好的理论素养和严谨的治学态度。 如画风陡转,房伟近年来密集推出多篇历史小说作品,且表现不俗,多有人连呼诧异。实际,房伟做小说由来已久,数年前出版的长篇小说《英雄时代》,写作时间还在要再往前推上十年左右,甚至更早。也就是说,小说家的基因在他身上一直都在。这个小说家的基因,其实也正是文艺创造的基因,为多数人所具备,区别在于有未被生活所激发。 初看《英雄时代》电子稿,我就随即着迷于其不同凡响的文学品格。哈罗德•布鲁姆说,“当今,很多长篇小说都因其社会用途而受到过分赞誉,一些只应成为超市小说的东西,被大学当成正典来研究。”深以为然。过去每一年,都会出现一些广受赞誉的作品,恰恰却是一些艺术表现值得怀疑的作品,令人失望的是,这样的作品依旧层出不穷。《英雄时代》的出版在当时并没有激起多少浪花,但在我看来,就语言的质地、品味的纯正、立意的深邃来讲,这部作品丝毫不逊色于那些所谓“正典”,即便转眼过去了六七年,也仍然是一部优秀的长篇叙事作品,其价值仍有待于出版界予以进一步“开发”和读者的重新阅读确认。 在辨识小说的优劣方面,我们的文坛给时代留下诸多遗憾,不得不令人深思。房伟的《英雄时代》远非过去时,所以我们才会陆续看到他的《雪夜迷狂》,他的《中国野人》,他的《幽灵军》《肃魂》《花火》《杀胡》《小太君》,所以,我们才会看到这个令人眼前一亮的杂揉文学评论家身份的小说家,而他的小说作品中,寻找到评论家的影子,自然也不足为奇。 房伟长期研究文学,理论上做足了写小说的准备。不可避免地,他把理性思辩带进了实际操作。做小说能够像做论文一样思维缜密,这其实是一个很让人服气的地方,因为并不是任何一个作家都能轻松做到。我是专写小说的,对此我有较为可靠的切身体会。不论创作长中短篇,我很在乎的一个字,就是“通”。不光是文字之通,还包括事理、逻辑之通;不通则气不顺。这方面,房伟很容易做到了,丰厚的学养给了他以支撑。短篇《去国》《中国野人》等如此,长篇巨制《英雄时代》亦如此,俱体现出了丝丝入扣、才思丰沛、一泻千里、畅快淋漓的特点。 房伟去年发表的《幽灵军》《肃魂》《花火》《杀胡》《小太君》《去国》等,是他集中创作的十八篇抗战系列小说的一部分。显然,这是历史写作,对房伟来说,也是研究性的写作。足够的历史知识积累,使他能够轻易把笔触探伸至旧时光的肌理。那个我不想说出名字的人,就出现在他的短篇小说《去国》。 借助房伟考据式的细致描绘,这篇小说闪烁出几十年前特定历史时期热带雨林天气的午后幽光。那个人远在异国,被咬在脊柱一侧的子弹、被家国和个人命运困扰。与他的命运发生联系的,每个名字都如雷贯耳,蒋介石、高宗武、龙云、戴季陶、胡适、梅思平....... 王尔德说:“在艺术中一切都重要,除了题材。”我看房伟的《去国》,亦重在个人认知和美学上的判断。与其说这是我个人文学欣赏的超脱,毋宁说是房伟对自己创作尊严的勉力维护。他没有从惯常的历史观念去解读笔下的历史人物,而是专心致志地以人性、以个人的身心来塑造文学形象,因此而来的真实性,如同那个人低下目光,所能看到的脚下的红土壤。就我所知,房伟曾有过一次切身的安南之旅。 “脚下的红泥也透着奇异香气。”小说中写道。那个人“仰着头,迎着雨点,感受细细密密地抚在脸上的吻,生出了安静的喜悦。”我对自己由此而产生的身临其境之感,和这个人在身若不系之舟的境况下暂时的安素之态,都已不作怀疑。不管他有未与蒋争“天下第一人”,有未叛国“失格”,但从阅读上,房伟就已为读者提供了“具有较深刻美学意义的乐趣”(哈罗德•布鲁姆)。 短篇小说《去国》,以学者的谨严,艺术地为我们剖析了这个人从心存死志的精卫蜕变为一只廉价烧鸡的心路历程。房伟固然有评论家身份,但在创作这篇小说时,断然是一个合格的小说家,他避免强迫性地对人物发出指令。他的主题,就是小说中的人物本身。这个人存在于那样的一种人生境况之中,而当他乘船与敌媾合,为“保持政治家独立精神的最后尊严”,拒绝弃破船而登敌船,一旦途遇风暴,惊慌的部属呼求敌船救助,他走上船头,昂首面对苍天和大海,惺惺作态托命于天的豪赌,我不能不想到,历史上,现实中,从古到今,不过有三种人,被时势误了的人,被时势成就了的人,或者被时势遗弃的人,而已。 这个人只需要生命,不需要名字。也许是在无意之中,房伟以小说家的直觉,悄然改变了自己创作抗战系列小说的初衷,让一个已然深埋于时间角落、为国人世代唾弃的民族败类,发出了身体和人性的凉寒和温热,也从而向读者提供了一例真正的“小说家在自己身上打趴评论家”的实证。 瞧,这个人! 在我没有像阅读一篇抗战文学一样阅读《去国》时,我同样以一个小说家的直觉告诉自己,如果能够这样写作小说,对路极了。 2017年3月23日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