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旦昇的长篇小说《白吟浪》自《芙蓉》杂志首度发表,再到湖南文艺出版社出版,迄今已十几个年头。重读这部小说,依然感觉这是一部气魄恢宏、色彩斑斓的多声部诗画交响乐。小说从清末叙说到民国,是一部南洞庭的垦殖史、繁衍史。其厚重的史诗气质、神奇的自然生态描摹、鲜活的人物造像,以及于传奇故事中展示的人在生与死、爱与恨、正与邪之间的缠搏进退、痴迷与觉悟,大自然的慷慨与残忍、生命的绚烂与凋谢,都令人目触而心惊。这部小说最值得称道的是其叙事方式的狂野奔放和天真烂漫,这种文学风格不能完全归结于作家对马尔克斯《百年孤独》的膜拜。细读《白吟浪》,我们会发现作家笔下的文字,不管是神秘诡奇的,或华丽绚烂的,或唯美浪漫的,呈现的其实都是生活原色。实际上,任何艺术手法都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也不是作家面壁臆想出来的,它都来源于土地,来源于生活,来源于人民。这是颠扑不破的艺术规律。 “走,到洞庭湖吃白米饭去!”一句口头禅使得南洞庭那些原本如处女般宁静的荒洲慢慢被唤醒,由许青山开始,围堤造田,垦种渔猎,善相田用犁的“腿夫子”,赤手空拳下洞庭呼脚鱼的好汉,财主、宿儒、秀才、术士、裁缝、郎中、赌徒、娼妓,一时聚集白吟浪,个个身手不凡,多少都有些神魔鬼道。许青山命运多舛,却命大福大;边姑娘身体硕壮,面目丑陋,精力旺盛,生育能力极强;曹二鹏见多识广,能事善断,在江湖上威名远扬;夏菊秋勤劳忠诚,粗细农活样样在行;孙三老倌性情落拓,一手破鱼绝技;银碗姐不但惯用徒手破鱼,且掌有腌鱼的独门绝窍;赌神陈波儿有一双“破瓷眼”,禾吉在冰雪湖水中服砒霜为袁枚庭撑卡,全身渗出血滴成一匹“汗血宝马”。这些人物或天生异禀,或身怀绝技,亦幻亦真,都有着浓郁的传奇色彩。小说多用奇绝之笔刻画人物,三教九流各有面目。这是中国古典文学的传统,符合民间审美习惯。难能可贵的是作者并不止于写出他们的神奇,更着力写出他们真实而深刻的生命体验,烛照出他们身上的普遍人性。比如陈波儿对娘亲的孝,曹二鹏对主人的忠,禾吉的拚命三郎作派,等等,虽是往极致处写,却并未脱离生活的真实。 不仅写人物,《白吟浪》中写湖波山色,风云雨电,也都仿佛有生命,能通灵。许青山三次大难,遭遇白马精、白龙吊水和鳌鱼翻身,并不是凭空虚构的怪力乱神,而是真实发生的自然灾害。作家并未有意对流沙、龙卷风和洪灾做神话化式描写,而是忠实于民间对自然灾害的认知。这种源自初民蒙昧状态的原始审美,有着天然的魔幻色彩。作家这样描写自然灾害并不是故弄玄虚制造奇幻,恰恰是对生活、对民间的尊重。当然,作家藉此收获了奇妙的艺术效果。比如,小说描写商船遭遇白马精:“突然,一匹大白马从草地上昂首奋蹄直奔过来,一蹄踢到了父亲那条船的船边上,白马长长的嘴插进满载白米的船舱,大口大口地吃着白米……父亲的船边朝侧面一偏,流沙就灌了进去,顷刻之间笨重的商船就往下沉。”船只不慎开进了大面积的流沙,流沙之上又幻显出海市蜃楼,这种恐怖的场面就是千百年来流传在洞庭湖地区白马精的传说。 《白吟浪》叙事笔法的狂野奔放和天真烂漫,也是向生活本身、向民间文学致敬的结果。洞庭湖是荷花的天堂,小说中对荷花的描写亦真亦幻,令人心旌飘摇。小说写许青山内当家边姑娘看到荷花开到了厨房的水缸里,大为欢喜而视为吉兆,管家曹二鹏却知大事不妙,急令许家马上搬家。这是自古流传在洞庭湖地区柳毅传书故事里的情节。作家将民间故事融入小说同真实生活混同讲述,同样是对先民眼中真幻莫辨的乡村生活图景的再现。小说描写荷花的文字随处可见,皆十分传神。比如:“河水往上涨。水涨到堤坡上,荷花便涌到了堤坡上。水涨到堤坎上,荷花便挤到堤坎上。水上岸上,远远近近,到处都是挤着的荷花,到处都是堆着的荷花,到处都是漫着的荷花。”碧荷连天是洞庭湖常见的真实景象,但河水不是一日涨起来的,荷花也不是一日开起来的,作家把涨水和荷花蔓生的过程压缩成快镜头,便有了荷花逐水飞长的魔幻效果。 洞庭湖是鱼米之乡,鱼和米到了作家笔下皆成精灵。这与其说是艺术手法,不如说这是作家抒发了洞庭湖区人们对土地和土地恩泽的深厚情感。小说写许青山和掌作师傅夏菊秋同赏禾花,可谓神来之笔:“他们齐齐双跪在水田边,一双双充满渴望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淡黄浅绿的禾花和银片般的米囊。张开了,一片米囊张开了……细如尘粉般的禾花竟有万种柔情脉脉含情地斜睇着她们胸脯的米囊。一头扎进那悄然翕开的米囊里面后,便倏地关闭了,禾穗上少了一朵禾花,天地间多了一粒灌了浆的稻籽。”只有对土地和粮食满怀深情的人,才能写下如此动人文字,笔下的禾花和米囊才会像天国仙君。洪水暴发,许家最肥沃的落金垸子溃堤,近五百亩即将收割的嘉禾尽入泽国,重新振作起来的许家再度陷入绝境。哪知道几个月之后洪水散去,“近五百亩粒粒如金的早谷子养了整整一围子的鲫鱼。”夏菊秋说这不是几千担早谷,不是一围子鲫鱼,而是一围子的银花边!这近乎天显神迹的描写,实则也是洞庭湖区水唱鱼欢的真实写照,作家的夸张有着扎实的生活根基。 曹旦昇是洞庭湖一往情深的歌者,不用说那里曾经发生过的令后世柔肠千结的人间故事,就连那里的湖泊、田畴、荷花、草甸、飞鸟、牲口、鱼鳖以及蛇,都被他写得诗性充盈。他笔下的洞庭湖好比威力无边的神,能叫万物毁灭,又叫万物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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