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次从手稿中读到了很多隐隐约约的东西:开篇的献词有涂抹,如果没有手稿,真看不出作者曾经删掉了那么重要的一句话。平生最恨是强解,当然不会无聊到去发掘所谓的小说表面所掩盖的“本事”。其实,单纯地去感受郁达夫手稿中的流畅和凝滞、迟疑和反复、删改和涂抹,就已经很有乐趣了。 在汉口路的酒店大堂咖啡吧,和郁达夫嫡孙峻峰兄一边啜饮着咖啡一边闲聊着新出版的郁达夫的《她是一个弱女子(手稿本)》,说到这部中篇小说的遭遇,我们都唏嘘不已。1932年4月它由上海湖风书局出版,出版后就一直连遭厄运:1936年6月被当局指为“普罗文艺”,湖风被封,此书遭禁;1932年12月改由现代书局重印出版,这回“罪名”是“妨碍善良风俗”,再次遭禁;1933年作者对“妨碍善良风俗”处进行了一些删改,并改名为《饶了她》,再次由现代书局出版,1934年4月当局依然没有“饶了它”,认为此书“诋毁政府”,禁止出版并查抄了存书。自此以后,这个中篇再没有单独出版过。翻看着这部高仿真手稿,当年簇新挺括的稿子,扬尘沧海八十多年后,如今已经是蓬松发黄,还偶有油渍,直到如今才以手稿的形式单独面世,一直未能尽情绽放的花儿终于可以无拘无束地开放了。摩挲手稿再三,能不感慨吗? 这部中篇小说,除了遭遇奇特,还有就是其中内容也一直颇多争议。《她是一个弱女子》到底有没有影射王映霞,这一问题就一直都很有争议。郁达夫和王映霞两位当事人是各执一词。王映霞在她的《他又出走了》一文中说,《她是一个弱女子》是郁达夫因为怀疑她与她的同学刘怀瑜之间有什么关系,郁达夫就是在“上述这种奇异的情绪下写了这一本小说”。可郁达夫在出版《她是一个弱女子》的《后叙》中说这本书的题材是他在五年前就想好的:“《她是一个弱女子》的题材,我在一九二七年(见《日记九种》第五十一页一月十日的日记)就想好了,可是以后辗转流离,终于没有功夫把它写出。”前者言辞凿凿,后者也有日记为证,外人谁能说得清。 鲁迅说,讨论作品“最好顾及全篇,并且顾及作者的全人,以及他所处的社会状态,这才较为确凿”。或许两位当事人说得都对,或许这部中篇小说是作者很多年前构思的一个作品,因为一个诱因:1932年3月14日(农历二月初八),刘怀瑜和她的女同事来上海参观十九路军上海战果,住在三马路(汉口路)慧中旅馆,王映霞和郁达夫去看刘怀瑜,吃过晚饭后王映霞就留下来陪同学了。再加上近期发生的那些:1932年1月28日晚上海发生了震惊中外的“一·二八”事变,日本侵略者于斯日突然向上海闸北的国民党第十九路军发起了攻击;1932年2月,杭州也发生了一件陶元庆妹妹陶思瑾杀死刘梦莹的情杀案。于是作者有了一个清晰的框架,就用“十日的空闲”写就了这个中篇。聊及小说中有没有影射某个人,我们觉得这篇作品肯定反映了作者当时的生活和思考,但作品中的人物往往也是“嘴在浙江,脸在北京,衣服在山西,一个拼凑起来的角色”(鲁迅语),小说毕竟是小说,不宜简单地对号入座。 《她是一个弱女子》中写了一个弱女子,其实还写了一个弱男子,那就是郑秀岳的丈夫吴一粟。由吴一粟我们聊到了郁达夫,郁达夫的后半生远渡南洋,还有高调离婚(《毁家诗纪》发布于1939年3月香港《大风》创刊一周年号上),其实也是一个“弱男子”迫不得已之举。短短的一篇《毁家诗纪》,自注中出现“许君”“许厅长”和“许绍棣”这位浙江省教育厅长多达20多处。于郁达夫来说,如果许绍棣带给他的是面子上不堪的人,那还有里子里让他不寒而栗的人,那就是那个据说名字来自“卿虽乘车我戴笠,后日相逢车下揖”的戴笠。湖畔诗社的汪静之晚年撰文《王映霞的一个秘密》,说了戴笠和王映霞之间当时不敢公开的秘密。其实在郁达夫的日记中,也能发现一点草蛇灰线。1936年2月2日,郁达夫应福建省主席陈仪邀请赴闽,2月7日被委任为福建省政府参议,郁达夫1936年2月14日的日记:“发雨农戴先生书,谢伊又送贵妃酒来也。”戴笠字雨农。郁达夫前脚刚到福州,戴笠后脚就送来贵妃酒。戴笠的身影如鬼魅一样,躲都躲不掉,最后郁达夫才会选择去南洋并离婚。聊及此,峻峰兄说,郁达夫其实是很可怜的。 和郁达夫后人谈郁达夫,他有很多都是从家人出发的视角,所以也就有很多独特的解读,听后也确实让人获益。郁达夫一生作品很多恋爱不少,并且两者都非常精彩,他与三位妻子留下十一位子女。他给自己和原配孙荃生的孩子都按照辈分取名,即名字都有一个民字,如黎民、天民、正民,小时候男孩子的绰号都是动物,如早逝的龙儿、还有天民是熊儿。还有,郁达夫终生没有同孙荃离婚,对孙荃也一直身怀愧意,生前也多寄钱物回去。聊及此,峻峰兄觉得郁达夫有名士思想,封建观念严重,虽然是留学日本,但骨子里似乎还有妻妾思想。——这句话让我想起郁达夫在《毁家诗纪》其八下面的自注,其中就有一段这样的文字“长夜不寐,为题‘下堂妾王氏改嫁前之遗留品’数字于纱衫,聊以泄愤而已”。 和峻峰兄聊郁达夫,有时也会忘记了是在和郁达夫嫡孙在谈论郁达夫,因为他不像一般人那样一口一句我爷爷,而是郁达夫或者达夫地称呼着,仿佛说着一个不相干的人。不过就在恍若时,再一看眼前的聊友,又猛然清醒,不得不说,郁达夫的基因很强大,到了他的孙辈,那长相看起来还是和照片中的郁达夫很像。 暮色四合,杯中的咖啡已经狼藉得不愿再啜一口。和峻峰兄辞别后开车穿过长长的延安高架,来到自己住的沪西陋室。饭毕,迫不及待地翻阅起这本手稿,这次从手稿中读到了很多隐隐约约的东西:开篇的献词有涂抹,如果没有手稿,真看不出作者曾经删掉了那么重要的一句话;主人公郑秀岳在手稿中多次被作者写成郑秀侠,是因为侠与霞同音吗?平生最恨是强解,当然不会无聊到去发掘所谓的小说表面所掩盖的“本事”。其实,单纯地去感受郁达夫手稿中的流畅和凝滞、迟疑和反复、删改和涂抹,就已经很有乐趣了。蓄好书能娱老,读手稿能怡情,此中乐趣,呵呵,我只与读者诸君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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