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炜:《沉疴》,一只毛绒绒的瓜
作者是一个多面手,写评论写诗写小说,还做文学组织工作。他为文坛所知,是因为活跃的理论批评文字。作者将写作学、诗学研究等统一在整个学问中,因而才能别开生面,找到个人的角度与语调。他常常能从奇特的、偏僻的入口进入文章。他从来不是一个仅靠组织漂亮词汇来往于文场的人,而是一个有感悟、有见解、有强烈个性的批评家。 这与从事虚构作品的创作道理相同。《沉疴》(赵月斌著)这部小说的特征是外观上的晦涩与繁琐,是多少有些刻意的经营,以及因此而带来的怪异。就地区性来说,齐鲁一带的作家现实感很强,所谓分量足,很传统,有正气。人们议论起来,觉得他们给人的感觉是太老实,很安份,令人遗憾的是止于探索。可能是受一种地域文化所左右,总体上显得灵性不足。“先锋”两个字往往与此地作家无缘。但是这里的写作者一旦去了外地生活,大的文化环境地理环境改变以后,又常常会表现得格外泼辣。这真是一个难解的现象。可能是长久的集体氛围造成的压抑带来了反拨,就像一鸟出笼先要狂飞的道理一样。还有,就是这里的写作者在进入相对自由与朦胧的体裁之后,比如诗的写作,又立刻焕发出另一番景象:这里的诗人会比小说家往前多跨半步。这一切到底是什么缘故、其中的深刻原理何在,还需要认真而细致地研究考察才行。 《沉疴》这部长篇小说是相当别致的,一方面它的行文烟火气很重,很传统很中国,读来会想到《金瓶梅》和《红楼梦》,气息并不陌生,另一方面通体看又有些异质元素。它写局部写细节,很是细腻。但它又有西方马蒂斯拼贴画的意味,把不同的文本拼贴起来,让读者稍稍退远一点,去重新组合。从审美特征而论,后者不是中国的也不是东方的,而是西方现代主义初兴时所为。所以这部小说既是现代的,又是传统的。但这种写法和追求,究竟在小说发展历程中走在前边,走在中途,还是走在未来,抑或落在后边?一切还需细细研判。这本书还让人想起拉美作家科塔萨尔的《跳房子》,即把不同的板块镶嵌起来,让读者在心里重新装配,并在这个过程中产生交织互映的幻觉,综合及归纳,慢慢领悟。 以前的乡土作家中也有类似的“先锋”,不同的是现在大都中断了这种尝试。商业时代对写作的影响随处可见,写作者为了配合市场,转向是必须的。一般来说,现在的叙事文字要尽可能地提炼得单纯一些,节奏快一些,让可读性变强。而这部书的写法好像不合时宜,因为作者竟然处心积极虑地对阅读设置障碍。因此,虽然一部分专业人士可能保持了拆解的兴趣,一般读者接受就困难了。可是就文学创作而言,也正是这种迎难而上的志趣和倾向,有时却会使之显现诗性的光彩。这同时也在考验作者的勇气、独立和自主性:一人前行不管不顾。这种独自探索透出了一种生猛感,是最值得提倡的。这部书如果说有一点损失,也是从世俗功利上讲的;从文学的意义上论,其努力却只嫌其少不嫌其多。尤其是将它放到当代文学的座标里,就显得尤为可贵:在视野所及的范围内,这是一个特例。逆着时代的趣味走去总是很难的。这部书把东方和西方、过去与现在,融合起来焊接起来,非常不易。 诗人既要孤寂,又要朋友,独处的寂寞与同行的热烈都不能偏废。于是我们常常看到一个孤堡中的忧郁之士,某一天会出现在遥远边地,那是寻找挚友而去。现代人在喧闹中孤单,心语相阻。尤其是现在,真正的先锋需要战友。记得《冰山上的来客》里面有一首歌唱道:当战友离开以后,感觉“就像那哈蜜瓜,断了瓜秧”。与歌中描述的情形不同,现在还不能说这部书的作者就是一只熟透的“瓜”了,而是那么青葱,饱含了青春的汁水。那首歌接着唱道:“断了瓜秧,哈蜜瓜依然甘甜”。可见那是一只很成熟的瓜了,它已经失去了继续生长的可能,虽然芬芳四溢甘甜可口,但毕竟是一种老熟的状态了。现在的作者正经历多方追求与探究,跃跃欲试,有着多种可能性,好比是一只毛绒绒的、正在成长的、不断膨胀的瓜,虽然现在的味道已经很好了,但将来还会更加甘甜。不仅是年轻人,像文坛上一些年纪很大的写作者,他们一旦离开了战友的支持,离开了彼此的提醒和支援,也会有些落寂,感到心里没底。所以都希望有朋友,有这样的一根瓜秧牵拉着,不停地为之输送营养。朋友当中,都不希望他们之间有谁长成歪瓜劣枣。 文学艺术的探讨充满诗意,这是商业物质主义时代开劈出来的一份生活。在这个区间里,人们相互倾听,加温和预热,是多么美好的事情。实际上任何关于诗与美的讨论,都不会仅仅局限于一部作品或一个人,而一定能涉及到渺杳的诗路,涉及到其他。 任何一只瓜都期待甘甜,却又拒绝熟透,寄希望于未来的生长。 (2016年12月1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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