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疑不是信仰的反面,而是信仰的一个要素。 ——保罗·蒂里希 目前看来,王威廉的创作有些他的星座“双子”所暗示的意味,两条看似不相关联的路迹邀请你通向他语言的城堡。一条充满了诡谲,游荡着影影绰绰的冒险气质,如《第二人》、《内脸》、《鲨在黑暗中》。另一条颇有些深潭无波的稳持,款款而来,不颠覆也不冒犯,但它永远怀抱着一个巨大的疮口,或者,隐喻,和永恒有关。比如我们将要说到的《归息》。这次读到《归息》,于我而言是个惊喜。阅读的情绪被流淌于字里行间的气息攥住,时而眼前一亮,时而心头一沉,或可确认,流畅的阅读本来就是作者与读者之间的一种双向拣选和辨识吧。这一次,《归息》所给予的亮,似银河系一种未被命名的光芒。而沉,是跌入黑洞的深重,又向无际弥散开去,飞升。 王威廉惯于将生活日常层面的思考引向一些更大的命题,并以小说精巧的装置推进他的一些探求与叩问。显然,他是带着问题意识体察当下、进入生活的。不难看出,《归息》故事的生长来源于他对时下的某些观察与体验——知识分子的处境、传统媒体的困局、自我与时代的关系等等,但这个故事一点儿都不现代,不时髦,不浑身冒着烟火气,它拥有一种将你领入而使你反观的磁力,进入日常,同时抽身,你获得了某种更为深静的目光,重新审视被遮蔽的生活与生命的本相。《归息》带着一种中正而古雅的美意,从成年人近乎“初恋”般的新鲜与珍贵开始,逐步滑向对文化、自由、信仰以及哲学问题的思索。首先,这些大而空灵的问题是如何被嵌入精巧天然的小说装置里? 对话。 我们知道,写作对话是小说尤为关键甚至难度最大的部分。让每个人物拥有自己的声音,讲出只有他/她才能讲出的话,是最见作家控制“情”与“力”的时候。有些小说长于塑造人物,有些小说精于讲述故事,但一部值得回味的小说还有一个颇为担当的要素,那就是“谈问题”。在这一部几乎消解了“主人公”的小说里,作为文化记者的“我”、文化编辑的管苧与文化学者的管伯父之间关系的走向几乎嵌构于彼此的对话之中。而他们的对话,特别是“我”与管伯父的对话,主要集中在对问题的探讨上。“对话”的存在像一支支矛,彼此击中,迅速准确,所以“一口气读下来”绝不是某种恭维,叙事速度使这部小说除了读起来舒服之外,还拥有毫无拖沓的迅洁的质地。王威廉将自己对一个人与一个时代,一代人与另一代人,以及爱、灵魂、信仰的思考以几个将“命寄放在文化里的人”彼此间的对话坦陈,它是如此容易被滑入,以至于跟随作者进入对大问题的观照之中而不自知。他带着你往悲戚里面钻,往黑暗的坚硬里面钻,几乎能让你为一些看起来与自己遥远的大问题感到揪心和疼痛。 社会大环境的浮躁、工作小环境的疲滞等种种生命的“真相”消耗着“我”对生活的冲动,直至管苧的出现。她“通往的银河系的隧道”般的眼瞳让“我”对美的感受力归返,“我的动机简单明确,就是为了多看她几眼。但目的又很不明确,我似乎并没有和她成为男女朋友的那种冲动,我只想远观欣赏而已。这种复杂的感觉对我来说,尚属首次。”随着交集频繁,爱的本能怂恿“我”实现对美的占有。“因此我也不能免俗,刚刚跟谈恋爱沾点边(还不知道有没有希望),就想到了婚姻、家庭的归宿。”因为对文化的相似倚重,对生活的相近理解,管苧与“我”几乎没有波折地就走到了一起,但愈是安宁就酝酿着愈是艰险的颠覆,不可预料的悲戚像一个巨大的埋伏始终隐约地盘亘在气氛的安然里,因为作者在题目,就已经让你参与到随时可能遭遇的悲情中。以及,对一个梦境的审慎,使你不得不在阅读的最初就必须做好被惊触的准备。 《归息》很轻巧,但构思的精致和叙事的轻盈并不使它附着取巧的质地。像雪,洋洋洒洒地倾覆人间,但当你逼视每一朵,便会为其中的精密而震撼。叙述中那种从天而至的净洁到了极点的安宁和从容以及从内部透出的无法抗拒的冰凉,使《归息》拥有着雪的气质。如果说《归息》的勇气在于它选择了直面“时代”这样一个消解距离的大问题,它又几乎规避了都市小说在主题与表现上可能滑向的某种“轻”与“浮”,甚至,它是带着一种安宁的古意有备而来,带着旷然的格局和气象,弃绝了时尚、现代、浮躁。对于承载这样一个大问题,作者举重若轻地建构了一个精妙而灵巧的叙事结构——比如一个梦境成为另一个梦境的通道、在有限的篇幅中充沛地塑造了管伯父这个类似于文化领袖的形象,他存在,他离去,他质问信仰,也用行动回答了怀疑,回答了人究竟在什么程度能够实现对自我的完成和超越。 或许可以说,无论爱情还是生死,《归息》归根结底要面对的,是试图去理解文化与人生的关系问题。所要探讨的,是生长于生活、又出走于生活之外,深入于生活、又从生活中抽离的譬如“做饭”这样的问题。 “做饭让我开心,我想不到比做饭更能代表生活本身的了。思想久了,往往会让我们远离生活,而做饭相当于活着本身。做饭首先是为了生存,但进食本质上是很野蛮的,所以我们把它艺术化,由此,欲望与艺术有了完美结合。笛卡尔说,我思故我在;我说,我做饭故我在。” 王威廉不满足于只是讲故事。对问题的关注、对探讨问题的执迷使他的小说自然晕染上深重的底色,他行文中的中正之美,在溢出文字之外,让故事弥散着旷远与清凉的气味。在小说里谈起这些问题,没有生搬硬套的突兀,因为他能将问题绵绵密密地织进生活的纹路里,让你感受得到那种细致的紧实,也看得见绵密的纹路上晕开的一派光芒。或许是写作的本能驱使于作家本身对一些哲学问题不断深入的辩驳与思考,他的故事也因此拥有了不断深进的、对绝望挣脱的勇气。所以,哪怕当故事已经走到了偏险的境地,即便是死亡,作者也不会、不忍将笔锋转向绝望。 《归息》是个小说,又不太像一个小说。在这部洋溢着雪的气质,包裹着银河深静沉默美感的故事里,王威廉或许在其中夹带了自己的一些“私心”,以至于它有着按捺不住的天真气息:一个几乎挑不出缺点的有着“银河系似的眼神”的理想型爱人、一个正直温厚犹如大山般给人信赖感的知识分子岳父、一份说不上满意但算得上自由且与文化保持亲密关系的工作,此般种种可见作者给了《归息》很多偏爱,以至于他在故事的铺陈中精准地表达了自我的焦虑和对美的品味,它们构成了故事里许多温暖而美好的角落。比如,管苧那种没有任何讥讽的由衷夸赞,让人的关系恢复了一种返回童年的默契与宁静。 “别这么说自己的职业,你是文化记者,有文化的人呢。”她一脸严肃,眼神清澈地盯着我,没有半点开玩笑的意思。 比如,对女人如何是美的定义: “面对她的自卑,来自对美的崇拜。管苧自己几乎没有那种世俗的优越感,但她的存在本身堪称优越,我认为任何人,尤其是男人,面对她的时候都应该感到自卑。” “我盯着她认真的样子,发现她的好看是浑然天成的,仿佛连眉毛也没修饰过。” “我在想,抛开她的光晕,她身上最吸引我的,就是这种对待事情的认真和郑重吧?” “她的衣服和提包都很漂亮,但我看不出是什么牌子的,她巧妙地隐藏着这些普通女孩子喜欢显摆的细节。她很谦和,很低调,我觉得这种谦和、低调和她的优雅一样,也是她修养的一部分。” “她真是风姿卓越,可我不敢多看,我只敢看她的眼睛,她的小小银河系。我感到自己掉进了她眼神的星云里边,分不清东南西北了。” 这样真诚而美的描写,是阅读者的礼物,但写得出这样句子的时刻,或许也算得上对作者的奖赏。 在看过的几篇小说里,王威廉叙述的本事,是极易“误导着”牵引着我去确信这是他亲身的一种体验与体会。可以说,他和他的小说人物总是“无隔”,他同时是“我”,是管苧,是管伯父。他叙述的本事不仅在对话,也在节奏与情绪的把握上。《归息》的叙事节奏、叙事速度,由一种爱的新鲜、满溢与轻盈走向生活的疲重,沉落于地面,遭遇现实的当头一棒,于最虚弱无力时又瞥见来自宇宙深处的光芒。 阅读或许本来就是一种双向的拣选。当文字在某种程度上实现了它的召唤,读者便能在故事里感受到自己的脉搏和血的温度,一部小说,恐怕就不单纯只是一部小说了。《归息》所拣选且致意的,或许就是一个个对生活的微物保有热爱,对存在的意义保持追问,于生活中锻造生命之意义的灵魂吧。他们是宇宙里的微光,存在、飞升、湮没,照亮过一些瞬间,邀请着对光芒抱持信念的人,往走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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