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武的《植物园的恋情》 ,对“八十年代”如何到来,作出了鲜明而别致的描摹。这部作品写的是一九七九年秋至一九八○年夏,一个少年在一座植物园做工人亲身经历和遭遇的故事,潜含着反思、寻根,预示着改革、反腐,写的是底层植物园的工作和生活,落实在一个少年隐隐颤栗中的成长。评论家王德威有“没有晚清何来五四”的论述,作家陈武似乎在说:没有七十年代何来八十年代。 《植物园的恋情》中,少年的成长、时代的推进,具有告别和序曲的双重性,是在写告别,也在写一个并不真正崭新的开始。 “小说的形式是叙述,叙述是在一维时间里进行的。 ” (王安忆《小说课堂》 )现在,让我们从《植物园的恋情》的叙事时间开始介入这部作品。这部作品中的时间,以季节计,这是一个特别之处。秋天是《植物园的恋情》时间的起点,小说的结束时间在次年的夏天,中间经历了一冬一春。这个时间段中,该衰败的已经衰败,该成长的已经成长,该滋生的正在滋生,这是一个水落石出的过程。这是“有意味的形式”(克莱夫·贝尔《艺术作为有意味的形式》 ) ,时间作为叙述这项形式的支撑,是形式的一部分,还是这部小说的一项重要内容。 除了谈论时间,也就是小说中标注的季节,更应该谈论的是小说中的时代,即背景。 《植物园的恋情》中,陈武创造性地完成了时代背景和自然背景的巧妙融合,作家将自然背景即植物园意象化。在改革开放之前,中国公开倡导的价值核心, “公”是其非常重要的一环,一切与“私”有关的私利、私心,甚至个人的欲望如性欲——都与“公”敌对。不同的作家对那个时代有不同的描述,笔者发现陈武是以“植物” ,以“植物园”来作为对时代的隐喻的。 植物是没有欲望的,一起沐浴太阳,是最和睦的集体。小说中的植物园,笔墨主要是写一个药材研究所,里面交代的植物因此很多都是中草药:益母草、龙葵等。陈武工笔描摹的植物只有银杏树等少数几种,出现的植物名倒是不少,可对待动物显然要耐心得多,他细致描写过水老鼠、青梢蛇,还写黄鼠狼拜月,尤其对水老鼠、青梢蛇的描写非常独特,能给读者留下深刻印象。动物不像植物,动物之间有明显的竞争,相互猎杀,充满欲望,更具有个体能动性。 如果说“七十年代”及以前的公开属性是植物属性,那么从“八十年代”开始则是以动物属性来对应的。这座植物园,是以植物命名的园,同时作家细致描写的却有动物们。植物在植物园的秋天,就是植物成熟的季节,其实就是开始走向衰败的季节。植物要退场了,那动物就上场。从植物属性到动物属性,是一个从集体向个体的过程,是个体能动性被激发的过程。 陈武从一座植物园,从对植物和动物的描写中,让我们感受到告别与序曲的意味。告别一个旧时代时,一个新时代就响起了序曲。告别和序曲,都在同一个“植物园”里面。一座植物园,它不可能只有植物,它也不可能变成动物园。一个新时代,它也没法是真正全新的时代,它来自旧时代带着旧时代,这也就像陈武笔下的植物园,它有动物也有植物,在季节转变中被呈现。 米兰·昆德拉在《小说的艺术》中写道: “作家位于他的时代、他的民族以及思想史的精神地图上。 ”作家要给自己找位置,先要让自己的作品找到位置,一部作品,它也应该在时代、民族以及思想史的精神地图上。如前所述,陈武的《植物园的恋情》是一部坐标清晰的作品,是一部有着自己位置的作品。陈武笔下的动植物,是植物园的动植物,更是“思想史的精神地图上”的动植物。 陈武不仅以“植物园”隐喻时代,还以“恋情”预示了新的时代,因为“恋情”是私人的是个体的。老丁与大白牙,老年与老年,冬天取暖般简陋的鳏寡之恋;小谢与小胡,青年与青年,夏天般燠热的、异化的恋情;园长与豆叶、老杨与洋芋,老与少之间,秋天般散发酸腐味的不伦之恋……如果不从这座植物园的秩序中跳出来,回到春天般充满希望的、美好的爱恋中,无疑是一种苦海沉沦。小说主人公陈文江和张晓蕙的关系和感情,缘起于孤独者间的相互慰藉,是走出植物园的同谋者,离开植物园后自会分道扬镳;银花,不过是陈文江缓释生命能量力比多的一个对象。 《植物园的恋情》写出了禁忌悄悄破解后的私欲爆发、私情爆发。 侍红是陈文江对爱欲和爱恋进行想象的对象——柏拉图式的爱恋,陈文江和侍红之间的感情自然不会“可怜金玉质,终陷淖泥中” 。陈武在小说中多次表达了同一个意思:张晓蕙是另一个侍红。作家期许精神之恋美妙,并不对尘世之恋做过高估量。如果侍红和陈文江有一场真正的恋情,也不过是张晓蕙和陈文江的另一场恋情。这样的恋情是尘世之花,已经够美,但永远比不上镜花水月,比不上人们对空中巴比伦的想象。爱情,是少年陈文江在植物园生活时,最美好的想象。 回到小说标题《植物园的恋情》 ,当“植物园”作为修饰的时候,“恋情”应该像植物园一样蓊郁葱茏,散发草木清芬;当“植物园”是一个地点, “恋情”也还是一个美好的向往。所以,作者将“植物园”和“恋情”两个词语组接起来,还有把“集体主义”和“儿女私情”拼贴在一起的意思,是作家对时代精神、时代气象的一种提取、一种浓缩。笔者欣赏作家的思辨能力以及独具匠心的表达,这是一部描述别致的,重新摹写时代转型的作品。 陈文江最终离开了一九八○年的植物园,这个十七岁的少年终于觉察到那座植物园危机四伏,他无意间窥破了几桩失踪案。植物园里的人内外勾结,中饱私囊,每当危机出现,即以水老鼠食肉噬骨毁尸灭迹,让带给他们危机的人从此失踪。 《旧约·约伯记》中有个故事:有一天,约伯的儿女正在他们长兄的家里吃饭喝酒。有三个人闯进来,先后告诉约伯,家中的牲畜被掠,仆人被杀,房屋遭袭。他们都强调“我是唯一一个逃出来向你报信的人” 。 “唯一一个逃出来”不是事实,却突出了灾难的惨重。少年陈文江是从那座植物园中出来的,但他并没有充当信使。这位少年离开时已是植物园的一个“旧人” ,他保持沉默,永远不会再有机会成为那“唯一一个逃出来向你报信的人” 。 告别一九七九,一九八○来了,一个少年已经变成了“旧人” 。在描绘时代变化时道出这样的真相,作家陈武才真正是那个“唯一一个逃出来向你报信的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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