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跟弋舟的小说《我们的踟蹰》中的人物李选是同一个年龄段的人,女人,在一段时间内,我也跟她一样面对着某些似是而非的爱情。曾经,当我听到“我爱你”的时候,会毫不犹豫地感动、相信,如果我觉得我也爱了,会无条件地接受、付出。不知道是什么改变了这一切,后来,我听到“爱”就像听一曲悲歌,不再是欣喜和幸福,我会告诉自己,这只是一首歌而已,只需要静静地听完。弋舟说:“是什么,使得我们不再保有磊落的爱意;是什么,使得我们不再具备死生契阔的深情?”是什么呢?他没说,他只有问题,没有答案。 我原本连问题也没有,作为女人,我把全部责任推给了男人。可曾钺说我心里也有魔鬼。我起初不信,但当他吟着“使君从南来,五马立踟蹰”来到我面前时,我的魔鬼果真出现了。我一边不由自主地向他靠近,一边在内心犹疑和抵挡。我没有告诉他我背后有另一个男人,是怕他真的像使君一样被吓跑。我不想他跑掉,对于一个渴望爱情的女人来说,他未尝不是一个选择。然而我也不敢一往无前地投奔他的怀抱,三十多年没见了,仅仅凭借年少时的些许好感就能一见倾心,继而产生生死相随的深情吗?我不相信他,也不相信自己,而且,我也无法完全放弃背后的那个男人。张立均的高大压迫着我,也吸附着我,我没有勇气,也没有能力将他彻底摆脱。可在一场车祸发生之后,张立均和曾钺的角色竟奇异地对调了,面对张立均,我有了点从前没有过的倔强和刚强,因为恍然觉得有了另外的依靠。事实是,两个男人不但没有让我感到双重的安全感和幸福感,反而觉得自己更沉沦,也觉得自己更孤冷。似乎是多了一个选择,然而两个方向互相牵制、纠扯,我越发不知道何去何从。那爱呢?我为什么不能完全遵从内心的爱?因为在这个时代,爱已有了太多附加,像一件衣服上坠了层层叠叠闪亮的配饰,我早已看不清衣服本身的质地与颜色,不仅看不到我自己的,也看不到他们的——曾铖和张立均,我都看不到…… 小说读完,我意识到,我不是李选。可我怎么就不是李选呢?任何一个女人都可能是李选。如果曾钺和张立均合二为一呢?把两小无猜的亲近、对爱情不顾一切的狂热、只手遮天的强大、高大俊朗的外表、稳重慷慨的美德、执子之手的勇气和坚守合在一起,把两个人都不足够多的爱也加起来,重新造一个男人,李选还会踟蹰吗?我不知道,小说里没这样写。我知道我不会再踟蹰,我会热烈地投入,完全不计后果。原来,我们的踟蹰只是缘于贪婪,是觉得拥有的不够好,是想要得到更多。贪婪使赢得爱情与争取名利变得异曲同工,我们爱得小心翼翼,爱得前思后想,爱得猜度,爱得担忧,爱得失去了自己。爱不再像爱,而更像是一场社交。 弋舟对李选狠心。面对一个人,他的心对我们来说往往就是一颗完整严实的橘子,弋舟将这颗橘子用小说剥开了,一瓣一瓣地分开来。可他对李选又深怀爱意,比曾钺爱,比张立均爱,他理解她,心疼她,懂她,体贴她的无奈。这不是因为他是一个男人,而是因为他是一个小说家。小说家塑造了两个不同的男人,分别代表了除了情欲以外男性对女性的两种需求,一种是虚无层面上的,追求美与爱的忧愁,以期稀释灵魂中的孤独和绝望,另一种则是为了使自己更强大,为了以女性的身心依附来彰显男性力量。后一种看似世俗,竟也有着虚无的本质,它难道不是缘于强大表象下那让人痛惜的自卑吗?于是,两个男人同样得到了小说家的谅解,弋舟对他们与对女性的书写一样,毫不留情又处处深情。他们也渴望那种单纯又炽烈的爱,却恐惧因而也抗拒着自己的全心付出,他们欲拒还迎,躲躲闪闪,小心分析着女人的心理,据此调整自己的态度,设计着自己的表现或者说表演。这踟蹰多么可憎又可悲,如果不是因为贪婪,何苦又会这样流连? 我们的爱变成了这样,却是永无可解的问题,因为一切都是缘于我们自己。这多么令人悲伤。 《我们的踟蹰》把现代情感进行了如此细腻而刻骨的书写,小说的追问已从时代的横断面穿透,直切人性,并点到了人类原罪的咽喉。然而它的叙述又那么情深义重,让人感到了一种温柔的强大,一种带着爱意的恨和一种带着恨意的爱。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