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洪波,一文人也。 如今文人越来越少,有的朋友写2000字一篇游记,或者写封信,都能写得殊为无趣,甚至破碎不成章句,我有时纳闷,怎么会这样呢?有明白人告我:他是小说家呀,他又不是写散文的,更不是写信的。原来他是写小说的专家、写诗写评论的专家,他不是文人。 洪波写诗、写散文随笔、写童话和儿童诗、写评论,也做报告和讲话,都写得好做得好;他长期从事文学编辑和组织工作,同时也是一位收藏家,一位民间乒乓球高手,一位正努力成为书法家的人,一位足迹遍于天下、朋友遍于三教九流的人。 这样一个人,正是文人。现代社会,愈益精密的专业分工把人切割成这个“家”那个“家”,每种家都很“专”,但“专”也意味着狭小,专家的脑袋从专业里拔出来,只剩下一根筋,说出话来就常常让人怀疑他的常识。而文人,是属于古老的文化传统,在他心中,文化是一个整体,人也是整全,文学于他不是技术,也不是学问,而是一种生命状态,包含着博雅的趣味、活跃的好奇心和旷达明智的襟怀。 洪波的散文随笔常有古人之风,随地而出,自然成文,饶具天趣。他的为人和为文的风格皆是自然随意,不显大力,但是,外人的观感其实也有误差,他的随意中,其实是内力深藏。比如评论,这在洪波多方面的成就中似是余事,但评茅盾文学奖时,我和他朝夕相处,他是谈笑风生的,但我也知道,几个月的时间里,他是雄狮搏兔、愚公移山,看了大批的作品,写了大本的笔记。无论评奖还是平日的研讨、为文,他的直觉、判断和议论出于学养,也必出于老老实实的阅读,倒是我们这些“专业”评论家们,议论风生,常常脚下空空,心里没底。 洪波是举重若轻的。我曾在洪波直接领导下工作,突出的感觉就是没压力,没压力不是说就不好好干活儿了,而是,这样一个宽厚的、热情的领导,他会带动你积极、热情、勇敢,他的经验和智慧会在若无其事间支持着你、引导着你。 洪波自己最看重、也广为人知的身份是儿童文学作家。无数的孩子读洪波的童话,他的诗被那么多纯真的声音念诵着,这是一个把快乐带给孩子的作家,是牵着孩子的手,指点给他们感受世界之美之有趣的作家。我相信,那些把洪波的作品念给孩子听的爸爸妈妈们,他们也会喜欢那些明净而有风致的文字。我读过洪波的儿童诗,那个被关在笼子里的大灰狼,那个曾经那么威风、在传说中吃了这个那个,但是现在被关在笼子里、可怜巴巴的、被孩子注视着的大灰狼;还有吃石头的鳄鱼、在山中素食种葡萄的狐狸,我想孩子们都会记住,我也会记住。写儿童诗,其实大难,以单纯而得深趣,这是很难达到的境界。瓦莱里曾经赞美“从歌唱的乐趣中自发诞生的作品”,“它与我们那些用技巧组织起来的诗歌全然不同”,他慨叹“这一如此纯粹、如此平易优美的传统如何会枯竭?”的确,我们读《诗经》时是感受不到那个拼命表达的“诗人”的,那就是我们民族童年的歌唱,具有直指人心的力量。而现在,我们的诗勾心斗角,老奸巨猾,有太多的机心和技巧,返璞归真的路成了艰难的路,像洪波那样的儿童诗,反而是有难度的写作,他洗脑、洗心、洗眼睛,复归于儿童,然后带着我们看世界。 洪波从事文学创作至今40年,40年间,如果把洪波的时间仔细地分一下,我估计他的大部分时间,都用于为文学事业奔波操劳,真正用来创作的时间,也许只有5年或者8年,但即使是这样的5年8年,洪波已经为我们贡献了如此丰盛的果实,今后他留给自己的时间会更多,这个文人、这个“儿童”,他正在迎来另一种海阔天空……(李敬泽)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