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干年前，读横沟正史的《狱门岛》，真正体会到何谓衣锦夜行。时代荒芜，徒留夏草。人在迷雾之中，由屏风上的俳句指引，步向结局。俳句之境，如陌路繁花，字字玄机，雅趣里全是罪恶昭彰。是故，罪非常，美亦然。那个叫做金田一耕助的侦探，令人同情。洞悉之后，仍无力阻挡，是一场惘然。
    悬疑小说真正吸引我的，与其说是逻辑的力量，不如说是“造境”之趣。 造人境，也造心境。人的焦灼、爱欲、卑劣与坚执，都在信任的危机之下，经受砥砺，而后蠢蠢欲动。
    以《象棋少年》（Acercade Roderer）闻名的马丁内斯(GuillermoMartinez)，钟情于毁坏智慧的故事。《牛津迷案》（CrimenesImperceptibles）出版，舆论发现他成为一个以推理小说立世的作家，并不感到特别惊讶。与传统推理不同之处，在于马丁内斯的作品氤氲着一种强烈的等待感。所谓真相，永远是表演失之交臂的道具。真相的本身变得虚无，一次次与过程擦肩而过，最后筋疲力竭。它却终浮出水面。
    悬而未决，跃如也。与其说关心的是推理的过程，毋宁说关心过程后的抵达。抵达的是真相，更是在漫长的绝望与欲望后，真相大白时的软弱。
    人性是一种十分脆弱的东西。非常情境下，薄弱愈甚。日本作家擅以悬疑写人心苦厄与围困。在一桩罪案中，东野圭吾写呵护，吉田修一写孤独，松本清张写日常。
    本格的步步为营，变格的恣肆诡谲。不外如是。
    好看的是生活。劳伦斯·布洛克（LawrenceBlock）笔下，那个叫柏尼·罗登拔的中年小偷兼二手书店老板。雅趣似盗亦有道，他用夜间工作的收入接手了格林威治的小书店。这个身份被他用来追逐女人，享受阳光与性爱。他有他的商业规约。不收图书馆来历不明的藏书，比孔乙己更有原则。
    欣赏过一类角色，有过人的智商和固执。于是我在《朱雀》里，写了一个叫做泰勒的美国男人。他的本职工作是官办科研机构的外聘专家，是个中国通，懂得“凡饮水处皆吟柳词”；性的开蒙来自木刻版的《金瓶梅》；听女主人公唱《月满西楼》也会心底潸然。然而，在一次意外中，他的间谍身份水落石出：
    他自行设计了七个原始密电码，分别对应于中古五音与两个变音，按五度相生率编成密码集﹐同时也是曲谱。 泰勒送出的谍报向来是曲词并茂﹐平仄之间﹐尽见机心。一曲被截获的《菩萨蛮》暴露了玄机。嘈嘈切切的古筝曲里﹐破译软件画出了令人匪夷所思的曲线图。曲线图里﹐每个音高的曲率﹐词中每字的笔划﹐隐藏着一套严谨的公式。一年多的时间里﹐泰勒送出了五十七首这样的曲词。
    对于一个间谍来说﹐如此炫技。其中风致为自己制造了陷阱。他在智力的优势上盘桓太久，最终成败于萧何。却有一丝颟顸，属于生活本身，是可爱的。
    在《朱鹮》里，不再有泰勒。是一些我们身边的人，平凡甚而平庸。他们平淡地生活着，却不经意间被人事所卷裹。他们试图挣脱，却发现生活原力之强大，将他们抛入了未知的漩涡。自认聪明的，以破釜沉舟的信念，步入迷障。更多的人则在观望，终于亦步亦趋。
    无挂碍故，无有恐怖。
    叫作童童的孩子，患有自闭症，在一己世界中，有执着，源于艺术的本能。那个父亲，庸常地生活，偶然发现经年以降，竟有理想对他的一点回馈。那是他忽然而至的孩子。于是他陷入了漫长的守护，带着侥幸与甘愿，去实践他隐秘的快乐。然而，命运残忍，恰在对于平静与满足的轻蔑。暗涌中，去拆解与离析你的得到。在这一触即碎的父爱中，主人公恍悟存在的意义。他从一个遥远的观望者，进入了主控事件的前台，或许连他自己都猝不及防。这小说的底里，是艺术对人的成就与毁灭。所有的悬念，成为对人性的检阅。当事者，不可言说；旁观者，抱憾无言。
    近年所写的一系列小说，悬疑的外衣下，皆有一具日常的骨骼血肉。《问米》中流徙域外的通灵师，《不见》中的落拓音乐教师，《鹌鹑》中的旅店主人，《罐子》中不期而至的少年。他们是一些藏在岁月裂隙中的人，各有一段过往，仍与现实胶着，因寄盼，或因救赎。他们的人生，是一局棋，操控者与棋子，皆是自身。在投入与抽离间盘桓游刃的，是心智优越者。久了，亦不免沉溺于生活。长考之后，一着不慎，仍是满盘皆输。更为谨慎的，有遗世独立的姿态，眼观六路，但越走路益窄，人也渐孤独，终行至水穷处。
    面前是一片浩浩荡荡，自时代的跌宕，自历史深处的幽暗，或自个人的痛快与无涯苍茫。
    彼岸处，刹那间似有一两点星火。不明亮，但足够暖。
    如此，这些文字表达的，也许仍是那一点人之常情。先是带着体温。或陪伴读者，感受着那体温的冻却。由晨至昏，渐至冰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