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研究和文学批评写作同样需要深入生活,阶段性地进入和沉潜在别人、别处的生活里,在异己的、陌生的经历和经验中,让自己原有的知识结构、认知体系、审美惯性去遭遇冲撞和摇晃,甚至是粉碎性的,然后再次整合与重建,获得对生活、对人、对文学更深刻与广阔的理解和认识,获得对作品、人物更深入肌理、更具代入感的赏鉴与评析。 纸上得来终须浅。关于文学与生活,更深刻、更走心的体会和感悟,来自我自己最近一段“定点深入生活”的经历。 2016年下半年,我入选中国作协“定点深入生活”项目,到石家庄附近的某个村去“深入生活”。在这之前,作为一个文学从业者,“深入生活”几乎是最熟悉、经常挂在嘴边的四个字,“生活与文学”的关系更是自己写评论文章常常用到的背景或角度。但其实,我似乎对“深入生活”又并没有一个真正清晰而深入的认识,甚至还隐约有疑惑——当我们特意地“生活在别处”,当我们反复强调对异己、陌生的他者的生活与人生的“深入”与“体会”,最终这些又会如何有效地作用在自己的文学写作当中? 我想要写一部关于当下乡村中“80后”、“90后”女性婚恋现状的非虚构作品,需要到乡村里去生活一段时间,进行大量的采访和资料收集。当我拎着行李来到那个村子的时候,信心满满,之前做了自认为很充分的案头功课,读了很多女性文学、女性问题以及乡土研究的书籍和文章,列了采访进度和写作计划。后来回想,其实我在“深入”那段“生活”之前,我对即将进入的生活与人群已经有了预判和预设,凭着自己的阅读和想象,凭着各种间接经验,而到村里去,似乎主要是为了获取素材,更是为了印证我的那些预设与预判。而这个起点本身就是有问题的——当然,这些都是我后来才意识到的,当时并无察觉。 很快我就发现,事情远非我想象的那么简单和顺利。获得故事倒是容易的,关于当地青年女性的婚恋情况,无论是当地妇联提供的大量案例,还是徘徊在村里人们茶余饭后家长里短中的种种议论甚至八卦,我确实收集到很多故事,各种形态,“走婚”、“村里盖房,城里买楼”、“婚前押金”等等,这些都是在我的认知和生活图景中从未目睹和听说过的,面对这些,我总忍不住发出“无法理解”“无法相信”的感慨与喟叹。而当我想要把这些足够离奇、典型的故事变成非虚构写作的一部分,我发现困难来了,故事变成文学情节,故事中的女人们变成文学人物,我缺少一个灵魂性的东西——我自己对人物的理解,我不知道怎样和人物相互代入彼此经验和精神,怎样把那些远在自己人生图景之外的经验和命运变成自己内在的一部分,我似乎很难进入事件的内部机理和人物的精神深处。这时候我发现,自己在书房里准备的女权主义、女性文学的套路,自以为自洽的理论,在乡村女性实际的生存生活现状面前,不怎么派得上用场,甚至很有点失效和失语。 至此,我开始意识到深入生活的难度,意识到自己“深入”的方式和路径是有问题的。对于那个村庄和村庄里女性们的生活,我是一个外来者,是一个始终身处外部的观众,无关痛痒,遥远又陌生,她们的哀怨和苦痛裂不到我,她们的喜乐与欢愉也很难真正感染我。我不是她们,我的人生与生活包括婚恋,不被当时当地的小环境所影响和决定。我对自己采访观察的对象,难以帖身切骨地感受,更难以成为她们信任的倾诉对象。即便我和这村里的人同吃同住,但我并没有真正沉潜进这里的生活本身。 然后,我试着改变自己“深入生活”的方式,我暂时放下了对这个题目的采访和写作进度,更是从心里放下了一个外来的采访者的姿态和架势,试着让自己变成真实生活在这个村里的一员。我借宿在村里的一个姻亲家里,一直被当做城里来的“且”(意指重要的亲戚),好吃好喝地招待着,客客气气地相处与交流。我开始陪女主人一起赶集,一起搭长途汽车到石家庄的批发市场进货,在集市上搭建摊位、铺货,开始一天的售卖。帮她一起操持家务,跟着她去参加村里的红白喜事……当我忘记了我是来采访者,当我实实在在过上了村里的日子,在这个过程里,我竟然慢慢找到了一些感觉,我渐渐能够从这里人们的角度去思虑一些问题。这个时候,我对之前那些“无法相信”、“无法理解”的乡村青年女性的婚恋现状才有了一些真正的体恤和理解。在这个过程里,我真正地在学习如何理解他人,如何为他人和别处的生活寻找基于自身立场的合法性合理性——你真正参与了一种生活,才能切实体会到这种生活中浸润出来的情感方式、行为方式以及相应的风俗、观念、人格与人生。 “定点深入生活”的半年时间里,我陆陆续续在村里住着,期间又数次回到我自己的日常生活中处理单位和家里的事情。时间不长,我不敢说自己很好地完成了对于生活的“深入”,我的采访也没有最后全部完成,那部非虚构写作甚至还没有一个自己满意的架构。但我仍然要说,这段经历让我收获巨大。我对文学的认识和理解有了颠覆性的变化,对自己之前一直关注的乡土文学、女性写作、现代化等一系列问题都有了不同程度的刷新。最重要的是,它开拓了我自己文学生活的一个方法或说路径,我第一次发自内心地对文学与生活的关系有了切身的感性的认知,而不仅仅是停留在理性表述和宣言上。 我们通常更强调作家要去深入生活,要下到基层和一线去开阔视野、更新思维和获取素材。其实,文学研究和文学批评写作同样需要深入生活,阶段性地进入和沉潜在别人、别处的生活里,在异己的、陌生的经历和经验中,让自己原有的知识结构、认知体系、审美惯性去遭遇冲撞和摇晃,甚至是粉碎性的,然后再次整合与重建,获得对生活、对人、对文学更深刻与广阔的理解和认识,获得对作品、人物更深入肌理、更具代入感的赏鉴与评析。从书房里走向旷野,从电脑前走进丰富复杂的生活里,一个写作者最终收获的绝不仅仅是人物原型和故事素材,不仅仅是经验,更包括人生观、价值观、世界观与方法论。写作(包括文学批评)具有自我性,它提供的是极具个体性的关于世界的打量和表达。但这个“自我”和“个体”,绝不是独自在密室里闭门修炼出来的,恰是在混沌的生活中锤炼打磨出来的。 无论文学写作或研究,都应该具备一个能力:理解他人的真理,对那些远在自己人生图景之外的人和事,找到走近和走进他们的有效路径,理解体恤人物,先于对他们的评判;同时又能够疏离和冷峻审视。而深入生活,恰好吹淋了这样的能力和心。阶段性地深入到某种别处、他者的生活,真正用心体会、感受和思考,这并不意味着马上要写作关于他们的作品。一个作家深入生活回来,回到书桌前,仍然可以继续自己熟悉的、偏爱的题材和表达方式,但那个写作主体,已经不再是从前的你。在一线,在基层,在最火热毛绒的生活里,一个写作者的文学惯性、思虑视角会被刷新,他对世界与自我的观察、理解、表达会被刷新。说到底,我们去深入和体验异己陌生的生活,从书房走到工厂、农村,在别人的故事里徜徉,远兜近转,最终获得的还是自己,是一个被刷新的自己,更加广阔和深刻的文学审美和表达能力,对中国时代图景更加深厚、辽远的思想情感和思考认知。 而当我明确意识到了“深入生活”的难度,其实也就真正领悟到了“深入生活”对于文学写作的意义和必要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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