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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舒:欲望、小说,或布景

http://www.newdu.com 2017-10-14 文学报 薛舒 参加讨论


    一、写作,或是某种欲望
    写小说,我是从2002年开始的,真正的创作。之前只是偶尔在旧练习本上断断续续的涂鸦。第一篇完整的小说,是个爱情故事,大概有一万多字。某日整理书桌抽屉,翻出一本未曾学会打字前的手稿,我看到了我写作生涯的婴儿像,生涩而又矫情,读来自己觉得可笑。
    那篇叫《春天的故事》的处女作,讲述的是年轻的女孩多年来一直暗恋着大学时期曾经的教授,某一天,她终于鼓起勇气,辗转回到大学,急切并突兀地出现在教授面前……故事脉络太简单,不讲究结构,也没有悬念,文字语言天然流露。整篇小说(权且把它叫做小说)最充沛的是情绪,女孩从城里冒雨赶到郊外的大学,一路全是忧伤和迷茫。结局是,见到教授了,在雨中,看见那个想念许久的身影,旁边还有一个身影,为他打着伞,一如曾经的女孩自己。
    小说的背景来源,是奉贤的五四农场,一所叫“上海旅游专科学校”的大专学院,后来成为“上海师范大学旅游学院”。据说,在我未曾出生的年月,这所绿树成荫的学校被叫做 “五七干校”,不知是否就是巴金老人曾下放学习的地方。当时我是因为在一所中专当教师,学校要开设旅游专业课程,派我去进修。
    那段日子,我又过上了住校生的生活。周一早晨坐车去学校,周五放学坐车回家,单程两小时公车。路途,我要说的是,没有人结伴同行的两小时路途,正是催生了我写小说的欲望。机械、单调、重复的车程,周遭景致一遍遍闪掠,从高楼丛林、人群车流,到漫长的海堤、连绵的防护林、荒莽的青麦、斑驳霜绿的农田,裸露的潮湿泥土,路边的香樟树浓绿起来,浓绿的深处,便是那所大学。这就是濒临东海的上海远郊农场的风景,除了深深浅浅的绿,几乎没有人烟,寂寞得让一车当地乘客无一例外地睡着,只我一人看着窗外,一遍遍,反反复复。
    寂寞是会让人产生欲望的,那种前所未有的表达的欲望,就在路途中产生,但这欲望又是复杂的、不明晰的,于是,暂且只能以想象的方式流露。
    想象真是个好东西,并且有现实的支撑,想象变得丰富。少女时梦想未来嫁一个满腹学识的成熟男人,这梦想维持到彼时,依然只是梦想,于是那条铺满香樟落叶的窄窄的海堤,成了延续梦想的路径。并且,这条路,还具备了通向梦想的另一特征——忧伤和浪漫。因为那条路的尽头,就是海。
    上海的海,一向是荒凉的。我在海边的小镇长大,小时候常常独自步行三里路去看海,在海滩上摘芦叶,带回家留到端午节,妈妈包粽子用;拔“茅针”——茅草的嫩芽,拔下来放在嘴里咀嚼,有微甜的青草香。除此之外,就是没完没了地看,看大片大片向同一个方向倾斜的芦苇,看滩涂深处无边无际的浑黄大海涨潮着、退潮着,除此之外,没有别的,那种时候,小小的我总是被腥湿的海风吹到头颅微微疼痛,最清晰的感觉,就是孤独。
    回到那条铺满香樟落叶的海堤,通往荒凉的海滩的路,梦想在那里呈现,恰恰,那里有一所大学,大学里,当然有满腹学识的教授,成熟、稳重、淡定、骨子里有浪漫……很突然地,就生出了写点什么的欲望。
    我不知道别的写作者第一次创作的动因是缘于什么样的遭际,而在于我,并不是因为一个震撼我的故事,也不是曲折的人生经历。只因欲望以梦想的方式呈现时,与现实终有逾越不过的沟坎,便想通过某种非现实的方式去实现。当然,很奇怪,当我把欲望落于文字时,故事却不由自主地走向悲剧,或者叫失败,至少无果。梦想并没有在我的小说中被实现,可以说,这就是“文学”初露端倪了。
    上海旅游专科学校已经搬离那所绿荫密布的“五七干校”,不知五四农场边的林园现在用来做了什么。那个薄薄的练习本里,充满了绿色氤氲的水雾,《春天的故事》至今未曾拿出来示众,但那条通往浑浊的东海的堤岸,把我带进了小说创作。在我还很年轻的时候,有那么多葳蕤的欲望蠢蠢欲动着要萌芽、要开花,何以表达抑或消解欲望?我选择了写作,现在想来,写作不是为了实现梦想,也不是为了编织故事,也许,写作本身,就是某种欲望。
    二、虚无,可能源自敬畏
    我并非中文专业毕业,写小说只是一时兴起。可是一旦开始写小说,问题就来了。什么是小说?或者,小说是什么?这真是一个最基本,也一直是困扰着我的问题。
    前面已经说过,写作对于我,也许只是某种欲望。后来写多了,便在技术上有点思考和探索。然而直至今天,假如问我什么是小说?已经写了二百万字小说的我,依然只能羞愧并肯定地回答,我不知道。我无法用一个高度概括的句子,或者一小段精确的文字描述小说的概念。也就是说,我不知道什么是小说,但我想,我可以说出,什么不是小说,好比:故事不是小说,纪实不是小说,回忆录不是小说……诸多诸多。
    记得早年,我还未曾开始写小说的时候看过一本书,内容是诸多名人关于文学艺术的对话。有一段对话令我记忆犹新,两位艺术家为一个行为艺术作品争论不休。这个行为艺术作品是这样的:一本《西方美术史》,和一本《中国美术史》,把这两本书放在洗衣机里搅拌,历经了一次普通的清洁工作后,它们变成一堆碎纸渣。然后,把这堆碎纸渣放在艺术中心的展柜上,行了,各位,来参观吧,这就是我的作品。
    两位艺术家的矛盾出现了,甲说:我觉得这是一个好作品,他妈的,中国美术史,西方美术史,他用很粗暴的方式,就这么扔在你面前!
    甲艺术家用传统经典国骂“他妈的”来表示,这种艺术形式的魅力,就在于粗暴。
    乙说:那你用别的两本书呢?也可以吧?
    甲说:这样浓度就没有了,这件作品是有浓度的!
    乙说:可是你必须告诉我这是一本《中国美术史》和一本《西方美术史》的搅拌物,你不告诉我,我就可以把它当成是一本《金瓶梅》和一本《生理卫生》课本。
    甲说:那你就对艺术缺乏诚意了!
    ……对话大意就是如此,并没有答案,也没有对错评判。当时我十分疑惑,这样的行为艺术作品,有什么意义呢?后来写了一段时间小说,忽然发现,很多时候,创作的动因以及目标,并非“意义”。
    我无意用这个例子说明小说的概念,我想表达的是,艺术,很多时候是出于个人的思考,也许它没有明白无二、单刀直入的意义。当你用人类道德、社会法则、或经济效益去评判艺术,让艺术去创造某种具体的价值,很多时候艺术就会显得勉为其难,也不再纯粹。当然,艺术可以是提升人类道德、改良社会环境、产生经济效益的手段和机器之一,但艺术却从不是为这些功利的目的而产生的,至少,这不是艺术的“初心”和“愿景”。
    小说自然是一种艺术。那么,究竟什么是小说呢?刚好提到美术史,这么来说吧,比如,当我读到王安忆的时候,我觉得,我欣赏到了精美的苏绣,那是针针线线、密密扎扎勾勒出来的画幅;当我读到汪曾祺的时候,我欣赏到了写意的市井水墨画,有烟雨市声、飞短流长,却美得留白而朴素;当我读到卡夫卡的时候,我看到了灯光下的投影,似是而非,却又很真实,另一种形式的真实;当我读到托尔斯泰的时候,我看到了巨幅的情境油画,表情、姿态、气息,溢于言表;当我读到海明威的时候,我看到了线条简洁的素描,清晰、明确,没有多余的一笔;当我读到乔伊斯的时候,我看到了透过皮肉直击内脏的X光片,人无具象,内脏、骨骼却清晰显现……没有一部好小说,让我在阅读的时候,感觉到如同镜子一样完全而完整地照出一个真实世界。
    我们总是认为镜子反映的世界是可靠的,但镜子里的影像,在物理学中,叫做“虚像”。也就是说,当我们想方设法完全而真实地去反映世界的时候,那个反映出来的世界,恰恰是虚构的。而当我们用虚构的方式去描摹世界的时候,虚构的力量却超越物理力量,到达了某种精神的真实。
    那么,什么是小说?我依然无法说清小说的概念,为此遭到某些读者的严厉斥责:靠写小说吃饭的专业作家,声称不知道什么是小说,难道不是堕落?
    我承认我有些“虚无主义”的倾向,但是,当你在描述“那是一根粗壮的柱子”或者“那是一堵毛糙的墙”时,你离真正的“大象”已经相去甚远,很有可能,你就成了一个摸象的盲人。也许,“虚无”正是源自对未知世界的敬畏,尽管很有可能,我是为了掩饰自己的虚弱,才常常举起“逃避”的盾牌。
    三、城市,也许只是布景
    从发表于《收获》2012年第五期的处女作《记忆刘湾》开始,我的小说大多把都市边缘的乡镇作为地域背景。十八岁之前,我一直生活在离上海市区20公里外的郊区小镇,尽管后来离开了,但我从未对发生在小镇上的故事失去兴趣。上海郊区乡镇在融入城市过程中的矛盾,与普遍的城乡矛盾有很大差别,应该说,那是“城郊矛盾”。
    在我的故乡小镇,人们把黄浦江西岸那片拥挤的土地叫“上海”,把自己脚下的土地叫“乡下”。黄浦江西岸的人,把我们这些东岸的人叫“阿乡”,而他们总是骄傲地自称“阿拉”。一条黄浦江,让同是上海人的阿拉与阿乡变得隔阂与疏离,可事实上,他们却又过着唇齿相依的生活。它们之间不是发达城市与落后乡村的典型矛盾,而是微妙的、暧昧,并不大张旗鼓的。这种矛盾也不是从城市化进程开始才出现的,而是,从我外公外婆那一代起就有。
    我那如今已经九十岁却还耳聪目明的外婆,在嫁给我外公之前一直生活在市区,她最愿意回忆的就是小时候跟着她那被叫做“顾小开”的阿哥去大光明电影院看电影,跟父母去国际饭店吃某家大小姐的结婚喜酒,去凯司令西餐社吃冰激凌惯奶油栗子蛋糕……七十多年前的女孩最着迷的是费雯丽和卓别林,还有本土金嗓子周璇和电影皇后胡蝶。如今我那一头银发的外婆,还会一字不漏地唱出完整的《天涯歌女》。她是个爱美的老太太,外出做客时,欢喜给自己枯老的嘴唇涂两瓣淡淡的口红,还要在松弛塌陷、皱纹丛生的脸上扑一层珍珠色底粉,这些都是来自她少女时代艺术抑或审美的启蒙。我的外公,却是正宗的“阿乡”,出身于浦东地区的工商地主家庭,被父母送到西岸的学堂读书,会说英文。浦东乡镇并非落后农村,也养育了很多文化历史名人,傅雷、张闻天、黄炎培,还有作曲家陈歌辛,都是浦东“阿乡”。想来,外婆的老爹愿意把女儿嫁给一个“阿乡”,正是因为浦东阿乡既有扎实的家底,又不失质朴本性。
    可是,阿拉和阿乡一旦生活在一起,各种矛盾纷至沓来,生活习惯、待人接物、金钱用度,等等。这些矛盾没有尖锐到一触即发,很多在生活的磨砺之下变得圆润,抑或消解,当然,也有各持己见、互不相容了一辈子的角落。说到底,他们对生活的理解,还是有着一些趋同的内核。
    说了这么多我的外公和外婆,只是想说,上海的都市与乡镇之间的矛盾起始,远早于改革开放之后的城市化改造。它们之间,不是脑满肠肥与骨瘦如柴的关系,不是宫殿与茅屋的距离,也绝不是刘姥姥进大观园的格格不入。它们的关系,就是我外婆与外公的关系,对于我来说,就是一种常态,是我打一出生就见识到的。所以,无论写城市还是写乡镇,我都不认为彰显城乡矛盾是重要的“梗”,城也好,乡也好,都是“人”的背景,归根结底,矛盾源自人性。
    我曾经写过一个中篇小说,叫《彼得的婚礼》,说的是上海人邬彼得醉心于服装店“橱窗设计师”的职业,一个被边缘化的、执着而又极具工匠精神的中年男人,最后与一具被他自己命名为“邬玛丽”的塑料模特发生了“皮格马利翁效应”。小说写到结局,邬彼得抱着身穿洁白婚纱的塑料模特离开大商场,走在街灯闪烁的午夜南京路上时,我自己都眼眶潮热起来。小说发表后,有评论家问我这篇小说发生的原因是什么?
    我喜欢这样的问题,追溯小说的灵感起始,这也是对创作的梳理和反思。
    先说邬彼得和邬玛丽这两个名字吧。我有一位小学同学,她父亲是一家市属工厂里的电工,手艺超好,每个周末都会光鲜铮亮地回浦东与家人团聚。有一次我去她家玩,听见她母亲用浦东方言对她父亲说:林憋得,隔壁毛阿姨屋里厢灯泡坏脱了,侬去帮伊修一修。
    上海话的“憋得”究竟是哪两个字?我很好奇,问同学,知道是“彼得”。当时只觉得这名字好生奇怪,不似小镇男人普遍的“根宝”、“金福”之类。没过多久,学校包场看电影《青春万岁》,小学生的我对那个叫王蒙的作家不感兴趣,却对“呼玛丽”这个名字念念不忘。呼玛丽是在孤儿院里长大的,修女嬷嬷要她在周日为教堂的弥撒做杂事,不许她参加学校的团队活动。当然,最后呼玛丽在团支部书记的帮助下逃出教堂,加入了同学们的队伍。当时我并不知道“玛丽”这个名字的由来,只认为是修女嬷嬷起的洋名,并且,我把电影里未出现的修女嬷嬷脑补成一个严厉、瘦削、不会笑的外国女人形象。后来渐渐长大,知道了上帝和耶稣,也知道了《新约》《旧约》,同时也发现,上海人叫“彼得”、“保罗”、“大卫”的有不少,想必我那小学同学的父亲来自一个有西方宗教信仰的家庭。
    这就是《彼得的婚礼》最初的起源,小时候怎么都不会想到,长大后我会把“彼得”写进小说,把他虚构成一个橱窗设计师,让他爱上一只塑料模特,给它起名叫“玛丽”。真正让我着手写“彼得”的原因,是有一次读到特蕾莎修女的一段话,大意是:如果你仁慈,别人可能会诬蔑你别有所图,但无论如何,要仁慈。如果你诚实,别人可能会欺骗你,但无论如何,要诚实。如果你找到快乐,别人可能会嫉妒你,但无论如何,要快乐。你今天做的好事,可能明天就被忘记,但无论如何,要做好事。把你所拥有最好的部分给这个世界,它也许永远不够,但无论如何,给出你最好的……读完这段话,我想起小时候想象中呼玛丽的监护人,那个严厉、瘦削、不会笑的修女嬷嬷,似乎与特蕾莎修女长得很像。还有,现在我们把为教堂的周日弥撒做杂事的人叫义工,或志愿者。与呼玛丽不同的是,义工是自愿的,没人强迫他们星期天只准去教堂做志愿者,不准去看电影、郊游、参加团队活动。
    好吧,我想,我写彼得,是想写那种坚持仁慈、坚持诚实、坚持给出自己最好的部分,被遗忘、被伤害,却依然如故的人。有评论家说,邬彼得的命运简直就是上海这座城市的映射,上海是最能让彼得成为彼得,而不是贫嘴的张大明或打官司的秋菊的地方。我却以为,是很多彼得这样的人,让上海成为了上海。城市在人的背后,充当着永恒的布景,人变,布景才会变,坚持变或坚持不变的,永远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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