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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欧梵:关于新版《我的哈佛岁月》

http://www.newdu.com 2017-10-14 南方文坛(微信公众号) 李欧梵 参加讨论


    我的这本小书,历经海峡两岸暨港澳的繁体字和简体字版之后,竟然又要再版了。意外之余,也不无好奇:难道还有新一代的读者愿意看?他/她们看这本书“居心何在”?而我呢,是否应该对书中的一些“不负责任”的言论有所交代?最重要的是:我2004年从哈佛大学提前退休,返回香港任教,至今也有12年了,哈佛当然变了很多,我的这本书是否过时了?于是我不得不翻看此书的前言和结语(刚好写于2004年年底),觉得有一个大缺陷,如今已无法补救:这本书本来就是为一般读者而写,所以学术深度明显不足。但如今也无从着手,否则得写一本学术性的自传,这是一个艰巨的工作,目前我已无能为力。只好利用这个机会再做一次“自我检查”和反省。
    我自认这本书的第一部(“在哈佛求学的日子”)比第二部(“在哈佛教学的日子”)好看,因为前者或多或少描写了我知识上的心路历程,自认为并不过时;而后者如今读来更令我汗颜。但是我觉得我也对得起哈佛同事对我的眷顾,虽然我提早退休(这在哈佛几乎是离经叛道的事),但我的继任者王德威教授绝对比我优秀,近十年来他在学术方面的成就,有目共睹,也改变了中外学界整个中国现代文学研究的方向和方法,使得中国文学研究不再以西方理论为圭臬(虽然他的训练本来就是比较文学和理论),而是重新厘清中国古今文学的理论传统,并以之和西方理论相参照。我不但为他感到骄傲,而且也为哈佛深庆得人。最近我接触到他训练出来的几位高材生,更觉他们才华出众。毕竟“长江后浪推前浪”,如此学术研究才能进步。如今,哈佛的中国文学研究绝对是美国学界首屈一指的。我自认离开这个领域的决定是对的,因为我的贡献也只能到此为止,何况后继有人。
    然而,近年来在香港,我于教学经验上也颇有所得,逐渐开拓了另一个学术领域:以比较文化和文学的角度来研究跨学科的人文题目。虽不深入,但也自得其乐,也令我更珍惜当年在哈佛的经验。书中提过,我的“狐狸型”学问大多是在旁听的课中培养出来的。值得欣慰的是,在香港中文大学,我也训练出几位高材生(大多来自内地),其中也有人申请到哈佛做访问学者或学生,我再三提醒他们要多旁听其他学科的课,而不必只做专业研究。哈佛的优点正在于此,它的科系繁杂,五花八门的课和各种学术演讲和座谈,数不胜数,这些学术“盛宴”,任何去哈佛的人(包括游客)都不可错过。我如果年轻30岁,必会返回哈佛做旁听生。
    由此思之,我认为哈佛的长处就在于它兼容并包,各路英雄豪杰来此齐聚一堂,切磋各种学问,使它变成一个学问和知识的大荟萃。有时也乱成一团,但毫无“管理”的痕迹。这才是第一流大学的本色,几乎和当今香港的大学所标榜的企业管理制度背道而驰。也许,我离开十多年后,可能哈佛也“企业化”了,然而从校方寄来的刊物报道中,我还是看到不少令我兴奋的消息。总之,哈佛还是值得去的,特别是做短期的访问。那么,做长期的本科生或研究生又如何?据闻,每年申请哈佛的中国学生多如过江之鲫,而哈佛校园中也到处是黄面孔,到处都能听到普通话,更有不少富家贵人子弟进入哈佛校园。我对于这个现象的反应相当矛盾:一方面我为哈佛庆幸,得天下之英才而教之,是任何好大学的目标;另一方面,我也不禁为哈佛和中国的下一代担忧,到底有多少中国学生是真正为求学而来,而不是为了“镀金”?
    我在哈佛任教时,已经看到一个令我不悦的现象:查理士河彼岸的商学院和肯尼迪行政学院,特别是后者,每年招收了大批各国官员来“受训”,亚洲地区的尤其多。这种“短期训练”,美其名曰“留学”,其实和学术无关,而更近于“公关”。我曾为此和一位知名的哈佛学者争论,因为他为这种短期训练班沾沾自喜,认为哈佛的影响遍及全世界,各国政府和商界都有“哈佛人”。我的一位哈佛学生曾经戏称肯尼迪学院是一个“派对学院”,几乎每天开派对,好让各国要员拉关系。他也许言之过激,但也不无道理。至少,在“彼岸”受训的官员学生,本来就和“哈佛燕京学社”和哈佛其他研究中心每年经过严格遴选后请来的学者和学生,在本质上有所不同。
    也许,全球资本化以后的大学本身也已经变了质。如果属实,哈佛也不过浪得虚名,不值得去了,至少芝加哥大学的严肃学术气氛要好得多。也许这是我的偏见。总而言之,我希望各位学子,特别是本科生,不要因哈佛之名而去申请。据闻,中国内地的父母亲望子女成龙成凤,拼命要把孩子送到哈佛。我认为大可不必,还不如申请到学生较少但同样是第一流的小大学,即所谓的“Liberal Arts Colleges”,毕业后再申请到哈佛也不迟。但是到了那个阶段,哈佛就不见得是唯一的选择了。
    我在书中的第一部分提过,我申请到哈佛读中国历史纯属偶然,进入这个学术殿堂之后才逐渐从名师学习,领悟到所谓“汉学研究”是怎么一回事。我的指导老师史华慈(Benjamin Schwartz)是一个学识广博的大师,他一向不分古今中外,所有的人文学问,都在他的视野之中,能够做他的学生是我的福气。至今还有不少我的学生对我说,我在课堂上的作风,和一般教授不同,似乎不讲“专业”而故意天马行空,作各种比较。这当然得自先师的教诲。然而严格说来,史华慈并不是一位汉学家,而是一位跨学科的人文学者,如今他这类的学者也逐渐凋零了,甚至后继无人。
    除了史华慈之外,我当年尊重的几位同事,如考古学家张光直、古典小说专家韩南(Patrick Hanan, 我写《韩南教授的治学和为人》一文时,他尚健在)和中国近代史学者孔飞力(Philip Kuhn),皆已作古,令我不禁感到岁月无情。每当忆及和他们相处的情景,我总是唏嘘不已。在本书的第二部分,我只顾及谈自己的教学经验,却对我任教的东亚语言和文化系的同事着墨不多。每在报章杂志或学术型刊物上读到他们的报道和论文,都羡慕不已。尤其是我一向敬重的宇文所安(Stephen Owen),他是一位罕见的奇才,近年来终于在中国大为走红,乃实至名归。还有刚退休的荷兰学者伊维德(Wilt Idema),稍后请到的李惠仪和田晓菲(宇文的夫人)等,加上王德威,至少在中国文学方面,可谓阵容鼎盛。
    哈佛的中国研究由来已久,它的基础是汉学,而不是当代中国研究。近年来,《邓小平传》的作者傅高义(Ezra Vogel)和研究“文革”的马若德(Roderick MacFarguhar)大出风头,使得不少中国学生以为哈佛的费正清中心才是独领风骚的学术重地。其实不然。从传统汉学的立场来看,做现当代“中国窥视”(China-watching)的都不是学问。妙的是先师史华慈也是这个领域的奠基人物,他早期的著作《中国的共产主义与毛泽东的崛起》至今早已成为经典。他不时写几篇评论当代中国政治的文章,见解独到,我在书中《史华慈教授》一章中略略提过。他不是当代政治的应声虫,而是真正的尊敬中国传统,把当代中国作为引领到传统的一条路。他可以从研究中共到研究严复的翻译,又从严复回到先秦百家,三本书的面貌完全不同,合在一起读,才可以“窥视”到他学问的渊博。
    我之所以再三提到我的老师史华慈,恰是因为在这个专业挂帅的时代,他所代表的学问已经变成“绝学”了。全球化席卷各国之后,年轻一代的学者大多不谈传统,只谈理论,而当今西方的文化理论却把传统批得一文不值,影响所及,几乎所有的古典学系,都乏人问津。作为一个研究中国现代文学的学者,我如今却处处为传统辩护,甚至和西方文化理论“对着干”,故意提倡传统和历史的渊源,包括革命的传统。看起来十分“保守”,但是我坚信没有历史的反思,就不配做人文学者。这个看法,当然也来自史华慈。
    由此我爱屋及乌,最近变本加厉,对民国时期的几位国学大师产生由衷的尊敬。在本书的《结语》中我提到吴宓,却忘了提吴宓最佩服的陈寅恪。我们都知道,吴宓和梅光迪以及稍后的梁实秋,都师从同一个老师白璧德(Irving Babbitt)。然而陈寅恪在哈佛的老师是谁?他念的是什么专业?为什么如此受吴宓的尊重?还有另一位哈佛同学汤用彤,也就是我在书中提到的史华慈上课时随手带到课堂的那本书——《魏晋玄学论稿》的作者。原来,陈寅恪和汤用彤念的都是至今看来十分冷门的学问:他们师从一位名叫蓝曼(Charles H. Lanman)的教授学习梵文和巴利文。陈曾在柏林大学就读,转到哈佛来的目的就是攻读梵文。可见当年的哈佛风貌,现在看来似乎保守(白璧德是学衡派的祖师爷),然而至今却几乎已成绝学。我任教时期的哈佛是否有梵文和巴利文?我不得而知,但我知道有满文和蒙文课程。我依稀记得那位教蒙古史和蒙文的教授柯立夫(Francis Cleaves),如今也早已作古了。
    这些前辈学者来哈佛求学,和我懵懵懂懂的方式大不相同。他们的学术成就,也非我这一辈所可比拟。我在书中几乎绝口不谈他们的贡献,现在想故意拉上一点关系,也不可能,只好在此向他们致敬。哈佛校园内有一个中国留学生送给母校的石碑,但碑上的人名早已抹灭,不知是否刻有这些名人的名字。1919年陈寅恪初入哈佛,还有一个哈佛的好友俞大维,二人是室友,住在麻省大道1134号,而俞大维首先注意到蓝曼,并介绍陈寅恪和汤用彤随蓝曼学习。这一段历史,是我偶尔从一本最近出版的书——陈怀宇的《在西方发现陈寅恪》(香港:三联书店,2015年,第27页)——中发现的,感觉弥足珍贵,特志于此。为什么这本书令我倍感亲切?因为当年我几乎每天都在麻省大道上行走。这是一条横贯剑桥的大街,除上述诸人外,同一时期在哈佛念书的还有林语堂、张歆海、顾泰来、韦卓民,加上次年入学的李济,真是人才济济,我在本书中完全没提到,只说见过赵元任先生。我还从另一位先师杨联陞教授的课堂上读到陈寅恪的著作,当时毫无印象,半个世纪后才发现杨先生当然认识陈寅恪。早期民国时代的学术圈子,出了不少大师。原来不少都是哈佛的前辈,我不过是步他们的足迹而已。我用“足迹”两字,只能作“实解”:一百年前他们走过的那几条剑桥的街道,我都走过,而且我住的一间公寓,竟然和陈寅恪住过的另一间公寓仅有数步之遥。这当然是巧合,然而上一代的“人杰”,才使得剑桥这个小城其地也灵。我真想做个游客,再回剑桥重蹈一次。
    走笔至此,也该打住了。哈佛带给我无穷的回忆,我曾在此求学,逐渐领悟到“学海无边”;我也曾在此任教,真正感受到“山外有山,人外有人”这句名言的真谛;我更在此成家立业——立业后再成家:2000年的中秋节和李子玉在剑桥的市政厅结婚。这一切都成了温馨的回忆。然而,不知何故,近几个月来我时常梦见回到哈佛,但已经不知身在何处;在梦中,我是个过客,是来“补课”的,竟然找不到教室和授课的时间,惊恐万分,然后醒觉。这类梦显然是哈佛岁月的压力的回响,似乎也象征当下自己的一种焦虑心情:人到老年才知学问之不足,于是非但当年的傲气一扫而空,而且还恐惧回到哈佛没有人听我的课!也许,这才是我内心深处的哈佛经验。
    2016年9月20日,于香港九龙塘
    (李欧梵,香港中文大学教授,美国哈佛大学东亚语言与文明系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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