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某种叙述形式的迷恋,应是和“癖好”一样,会持续不断地发酵、排解,方能消除心头那种意犹未尽之感。童年视角已成为我“写字”的一种“诟病”,让人有了急于想摆脱他的愿望。而《还乡记》这篇小说,应算作发生在“路上”的一类故事。此类小说,我已写过两三篇,比如《夜行》,比如《死亡信使》。所幸数量不多,还需持续不断地尝试下去,哪怕会成为另外一种“诟病”,也在所不惜。 这种类型的叙述策略应该是:“道路”浓缩为一方舞台,讲述者退居其次,只能用故事中人物的视角来推动故事,来完成你要表达的叙述目的——即便极其短促的道路,也要使其呈现出舞台一样的辽阔。 还是先来说说写这篇故事的初衷吧。 一年前,我接触到一位八十岁高龄的申先生,他是我们当地的一位诗词爱好者,老夫妻俩皆双目失明。先生的失明是因幼年时患“蛤蟆瘟”,战乱中未得到及时医治,先自失明了一只眼睛。二十多年后,受其父亲拖累,当时做教师工作的他,受到不公正待遇,伤心与愤懑,导致他的另一只眼睛发生病变,整个人沉沦于黑暗。她的老伴后因家中变故,整日以泪洗面,也在六十多岁时,一双眼睛枯萎了。正应了那句老话:“糟糠生活多凄苦,夫妻双双比翼飞”——当然这是一句玩笑话。是申先生用诗词形式表达出来的。换做他的口头说法是:我们老公母俩,老了都成了瞎子,谁也不会嫌弃谁。 像这种居于边缘的窘困生活,在我周围不足为奇。令人感到奇妙的是,申先生在他八十岁高龄这一年,达成了自己的一桩夙愿。由他口述,朋友笔录,自费出版了一本“诗词选”。是那种县印刷厂印刷,自然没有书号的小册子。期间发生的种种令人惊异,又颇为感动的故事,在我的另一篇小说里略有记述。下面这段摘抄,引自小说《光明》中的一段: 申之洹12岁那年,也就是1949年,渡江战役打响前夕。申之洹的父亲在暴雨中经过三天三夜的急行军,并未抵达部队所要集结的长江北岸,病倒在行军途中。他在一位安徽老乡家里修养了一段时间,仍想找回自己的部队。但在寻找的过程中,又数次病倒在路上,被战友送到一家后方医院。在医院里,申之洹的父亲自知时日无多,与其死在医院,不如临死前回家,同家人见上一面。就这样,申之洹的父亲踏上了回乡之路。搭火车到达滦州之后,重病让他寸步难行。只能求助于当地政府,躺在担架上被送回了家中。当天晚上,便流鼻血而死。申之洹先生说,我记得父亲的鼻腔一直在流血,不停地流,像屋檐上的雨水流个不停。我和我娘拉着我爹的手,感觉那手变得越来越凉。 现在我写这篇创作谈时,仍能想起申先生讲述他父亲的事时,哀哀哭泣的表情。当时我看着他,像一个不道德的人窥看别人的隐私,他只是用声音表达着他的哀伤,枯竭的眼睛里,没有一滴泪流下来。我当时就想,他的父亲,应该会成为我下一篇故事中的人物。 驱动这个故事产生的动力,是将“伤员”运送回家的那种形式,小说中称为“沿村转送”。(当时我曾想把这四个字当做小说标题)故事在脑子里形成概念,画面感的出现,对我来说应该极其重要。我能看到那个躺在担架上的军人,能嗅到那场大雨的气息,以及从“沿村转送”开始,沿途出现的每一个人物。他们有着各自不同的背景,不同的性格,他们先后汇聚到这条道路中来,换言之,涌入到这个舞台上来,借由将“伤员”运送回家这一初衷,帮助我达成叙述的构想——“革命”是残酷的,只会让极少数人获取利益。所有的敌对与杀戮,只会使大部分人失去更多。就像《还乡记》中那个生病的营长,他未能死于战场,也未能死于辗转流离的回乡路上,而将死于返乡之后,所面临的家破人亡的处境——他将死于心碎。 而他临死前所坚守的一个信念,只是想最后看一眼他的老婆孩子。 现实中,申先生的父亲如愿回到了家乡,死于亲人的怀抱;但未曾料到的是,多年之后,他的儿子,因他被怀疑成“逃兵”的这一段经历,遭受了不公正待遇。至今仍让老迈的申先生耿耿于怀。这也算成就了“小说是现实投影”的这样一种说法。 这篇小说的内容,其实只是一个短篇的容量。最初我想把它写成万字左右的短篇,出场多个人物,只在小说结尾,说出想要表达的内涵——以增加叙述难度,让整个文本呈现一种可以预期的爆发力。后竟写了两万余字,和自己当初的设想大相径庭。现在想来,又成了写作实践中的一个遗憾。 所幸有一句话:小说是遗憾的艺术。虽然并不完全是这个意思,但总能给自己找到一个得过且过的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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