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读书日的时候,能和大家聚在一起,聊于是之,聊他的这两本书,真好。作家出版社做了一件好事。 《于是之家书》这本书,是曼宜阿姨在是之老师去世之后,依然继续倾注着爱情,把爱情凝结成这本书,让我们阅读。而在《于是之漫笔》这本书中,让我感慨颇深的是是之老师有篇文章《我所尊重的和我所反感的》,他讲到一个演员要有真正的自尊,而不应该有多余的和专业没有关系的自尊。演员的品格,应该是立身之本,如果是别的东西为本,那就有问题了。今天我们读是之老师的书,怀念他,聊他,应该特别有这种善念,应该看重这种老式中国知识分子的美德。 是之老师给予我们的影响是潜移默化的,他没有给我们上过什么大课,我们甚至也没有真正的同过台。我在《茶馆》里曾经跑过群众,他怎么演戏,我们就在边上看着;他在排练场怎么排戏,我们也在边上看着。 是之老师的表演真是伟大的表演。我们都知道《茶馆》第一幕非常精彩,焦菊隐导演让每一位角色的上场都如八仙过海,各显精彩。是之老师扮演的王掌柜在第一场中戏并不多,似乎只是个跑堂掌柜的,伺候所有茶客。但他守着自己的本分,穿针引线把戏给每个上场的角色都托得舒服,衬得妥帖。他似乎一直都是在托着别人演,但把别人的戏都托好了,别人的戏也都成了自个儿的。而如果一个演员不会托别人的戏,只会演自个儿的,那这个演员就没有到那个境界。是之老师的耳朵、眼睛、脑子,真的是倾注在对手身上,这个演法是对的。大家都说,他是在演员行当里“最对的一个”。 是之老师说演戏最高境界应该是如诗如画,只有小演员,没有小角色。他演过诸多角色,他自己觉得最饱满的,恰恰是《骆驼祥子》中只有几句台词的老马。他一上场,就好像带进屋子一股外面的寒风,冻成那个样子,说话哆哆嗦嗦,对火炉还有人家给他一口热水的感受,都演出了那种苟延残喘但还有点心跳的活生生的生命。 是之老师在《正红旗下》中演老舍先生,是怀着一腔情怀的。他把自己尽可能化装的像老舍先生,戴着一个黑框眼镜,演出中,他有十分钟的表演都没有说话,一直走到台口,一声叹息坐在湖边的石头上。所有观众在台下看,都会觉得老舍先生向我们走来了。 是之老师在表演这门行当的审美,是和世界接轨的。阿瑟米勒到中国导演《推销员之死》,他听不懂中文,但他说有一个中国演员是用思想在表演的,就是指的是之老师。 我六十岁的时候,学演了他的《洋麻将》。在排练中,我仿佛摸索着推开了一扇扇的门,接近于是之老师的背影。他生命的艺术、创作的灵性,滋养着我的成长。我这个六十多岁的演员,因为学演他的戏,还能有进步,真的感恩无限。做演员到了我这把年纪,想摸到的表演最高的“门”,是是之老师进去过的,那个“门”就是“自在”,所有东西,都天人合一了,既是演员又是角色,同时又是那个形象。 当年是之老师也曾想演《李白》,郭启宏把剧本交来时,是之老师特别喜欢,一起帮着郭启宏老师做。为什么喜欢李白?中国的知识分子喜欢李白,最终喜欢的是李白的自由性情,独立品格,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这是我们精神内部最想达到的。李白是中国知识分子很典型的人物,演起来很过瘾,是之先生向往李白的自我表达和自由性情。 1997年,中国话剧八十周年,给于是之老师开表演艺术研讨会,我也列席参加。那个时候,是之老师身体已经不好了,说话已经不清楚了。当各种对他的赞誉之词扑面而来的时候,他坐不住了,发火了,拍案而起了,他嘴里说不清楚,就表演起来了,像演戏一样。他身旁的曼宜阿姨就帮他翻译,告诉大家,他说自己就是个演员。 当年于是之老师做北京人艺副院长,是为了替曹禺院长担当。曹禺同志那么大年纪了,一直被架在那儿,承担那么多的事,而他作为艺术家和作家,却写不出东西来。是之老师有担当,说:“先生您歇着,我来。”是之老师应了,但应完之后一定是后悔的。那时候百废待兴,拨乱反正,剧院又分房子又分地,又平反,又出国,又涨工资,当个领导,什么都得管。他硬着头皮想了半天要抓剧本,但是党委管所有的事,包括分房子都得他操心,还为这个被人指着鼻子骂街。 是之老师很少有特别开心的时候,在我们小辈儿中,没有见到他开怀大笑的样子。他一般高兴的时候,就是在剧院里跟说得来的朋友在一起说两句笑话。那时他的眉毛会变成八字,眼睛眯得很小,嘴巴抿起来,不出声的笑,那是他最轻松的时刻。 每当我朗读《岳阳楼记》中的诗句:“是进亦忧,退亦忧。然则何时而乐耶?”就会想到是之老师,他是有这种情怀的。是之老师本身是贫苦出身,他演的角色,都是把他在苦难的岁月里感受到的情怀运用到角色中。是之老师的命运一直伴随着操心,他的情怀也一直影响着剧院,影响着我们。(作者为中国戏剧家协会主席,北京人民艺术剧院演员)J06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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