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题者:徐昕 ◎答题者:唐大年 ◎时间:2017年8月28日 ◎地点:北京张自忠路中剪子巷一小酒馆 简历 唐大年,男,1968年生,毕业于北京电影学院,编剧、导演。主要编剧作品有《北京,你早》《北京杂种》《十七岁的单车》《搜索》等;导演作品有电影《都市天堂》《青春期》,电视剧《动什么,别动感情》《乞丐大掌柜》等。 采访手记 唐大年摄影作品展《别·散》开幕那天,北京下起了大雨。尽管展览在东五环外,但还是来了很多人,都是唐大年、张弛和狗子的朋友。大家见面都说好冷啊,一下就从夏天进到了秋天。因为是来看朋友的展览,大家穿得都还挺正式的,而唐大年、张弛和狗子,是全场仅有的三个穿着短裤的人。我心想,这就是搞艺术的吧,走到哪里都带着一股自由和不羁的气质。如果这时开始采访,我想问的第一个问题就是,你们真的不觉得冷吗? 这是一场源于一本书的摄影展,书的名字也叫《别·散》,是他们仨合写的。唐大年创作的部分主要是照片,此外也贡献了三篇文章,有两篇是他拍摄《都市天堂》和《青春期》时写的笔记,另一篇是回忆北电85班的同学。 张弛说,书印好之后,发现里面的照片印糊了,像锅底一样。可是唐大年拍时他们都在场,当时看照片觉得非常好,所以才搞了这个摄影展,是为了给唐大年“正名”。 唐大年自始至终都是乐呵呵的,话不是很多,同样数量的问题抛给他,结果整理出来的文字比张弛的足足少了一千字,以至于我不得不补充了几个问题,对他进行二次采访。 1你和张弛、狗子一起出了新书《别·散》,为什么想起出这么一本书? 其实很随意,就是有一天我们喝完酒,在胡同里拍了一张照片,本来是想用他们的文字配上我的照片。那段时间我也是有意识地想要拍一拍他们喝酒的状态。(问:像这样的机会在这几十年里应该挺多的,为什么偏偏是现在才想起来?)因为以前我不喜欢摄影,没有想拍。另外有一段时间我也不太参加酒局了,最近几年才又多了一点。酒局多可能也跟我想拍有关系。我想拍点有意思的东西,书是因为照片引起的。我本来没想放自己文章的,因为我很少写,后来狗子说你以前不是也写东西吗,于是我就找了几篇。 2张弛说,因为书上的照片印糊了,为了给你正名,所以你们又搞了个《别·散》摄影展,是这样吗? 这是张弛的玩笑话。照片拍实、拍虚根本不是问题。搞这个摄影展,主要还是为了这本书,用一个比较好玩的方式再聊聊这书。图片是书的组成部分,摄影展原本就是在计划之中的。它在杨葵工作室搞的,基本上是老葵一手帮忙操办的,势象空间的李大钧也给了极大支持。 3赵赵的朋友王飞宁说过一个段子,有一回赵赵在她面前吐槽一件关于你的事,王飞宁觉得你不对,就来跟你说。结果你本来笑呵呵的,突然就拉下脸训斥王飞宁没有听两边陈述就做判断。你是一个很在意别人意见的人吗? 除了我的老师,我基本不在意别人的意见。人对人的意见本来大部分就是一些鸡毛蒜皮的事,都是不过脑子的随嘴一说,也就那么随耳一听,我基本不往心里去。王飞宁这个也吐槽也是没话找话随嘴那么一说。女的之间婆婆妈妈报怨男的,难道还真当真? 4能简单评价一下张弛和狗子的文字吗? 他们俩的文字确实是很好的。现在在文字上努力的作家特别少,但文学最终靠的还是文字。像好多画画的人,他们到了老年后怎么画怎么有,比如齐白石、毕加索这些,他们对线条、对形状、对色彩的直觉变得完全融会贯通、游刃有余了。文学也一样。文字到后面可以锤炼得很老到、很洗练,写什么都会觉得有味道,哪怕写些日常生活琐碎的事,都会很有味道,文字与它背后的人生态度已经水乳交融了,这个是最重要的。张弛和狗子年轻时是凭才华写作,现在写了几十年,他们的人生态度和文字越来越水乳交融了,能从他们的文字里体验出一种很独特的况味。 现在有很多写小说的用的都是翻译体,可能是外国小说看多了吧,看到那些写得特别好的外国小说,他们可能就会下意识地去学那种叙事方式、翻译腔。我觉得挺差的。中国文字有中国文字本身的节奏、韵律、味道,这个是翻译体永远体现不出来的。 5你怎样评价自己的文字? 我主要是做编剧和导演,文章写得少。但我从小挺喜欢文学的,我自己对文字的要求挺高——不是对我自己,是对阅读的要求挺高的——大部分文字我都觉得不太喜欢,好的不多。所以我自己写的时候会比较用心吧,不是没有要求地写。 我觉得一方面是文字的能力,另一方面文字背后的态度更重要。这个东西是藏不住的,你站在楼顶上看到的东西和你站在地下室看到的东西是不一样的,说出来的话自然而然也就不一样。所以现在随着岁数见长,我慢慢地就对以前不太以为然的老理儿开始认同。人的胸襟、修养、视野,这些都是文字背后的东西。 6你的电影出来后,会不会去看观众的评论? 偶尔会去看评论。评论这种事,一千个人就会有一千种说法。人自己的想法都是变来变去的,上午想的和下午想的就不一样,没吃饭时候和犯困的时候想的也不一样。人只是自以为自己想的一样。所以绝大部分评论也是信口开河。 7很早以前你有一个电影作品叫《北京,你早》,当时为什么会选择公共汽车这样一个背景? 那其实是一个偶然。当时我们有一个老师,有人找他写一个行业剧,是讲公共汽车的,他问我能不能写。那时我还是学生,想挣点钱呗,就说行啊,因为上中学时我每天就是坐公共汽车。写的是四集电视连续剧,写完之后这事就黄了,后来我把它改成了毕业作业,交上去之后老师都觉得挺满意的,就推荐给了青年电影制片厂,张暖忻导演看了觉得挺喜欢的。那时候表现城市人日常生活的东西很少,那种现实主义的态度很少,之前的现实主义都是要有典型人物、强烈的主题思想、鲜明的戏剧冲突这些。《北京,你早》的剧本完全不是那样的。可能正好张暖忻也比较喜欢那种气质,就拍了。(问:那是你的处女作吧?)对,拍出来的处女作。 8这部影片的两个演员,贾宏声和马晓晴,你如何评价他们? 他们两人对演戏这事太真诚了,太真诚就可能跟这个圈子的整个氛围有点格格不入,但这两人的生命力又不够强健,性格上还是有很多脆弱、敏感的地方。 9这部影片里有一句台词给人印象深刻,贾宏声说,他从小就想当售票员。作为编剧的你,怎么会有这样的生活体验? 我周围的同学都是市民阶层,生活里也天天坐公共汽车。我从小的生活态度,并不觉得成名成家是唯一的成功,热爱一件事就挺好的。 10今天你还会经常坐公交车吗?你怎么看待北京今天的变化? 我现在很少坐了,因为自己开车。从文化氛围,从整个城市里人的生活状态,包括环境景观这些,可能还是上世纪八十年代更亲切一点、更有趣一点。现在我觉得北京的特色不是那么鲜明了,也不一定非要指老北京特色。国外的一些城市,即便是大都市,也还是很有自己的性格的。我觉得小时候比现在要更有趣、更丰富一点。 11“二十多年前,女朋友和我分手,我送她到楼下,临走她说:‘别再跟张弛他们一块玩了。’”——那时候的女朋友现在还有联系吗? 有联系。这女孩后来去了大公司工作,再后来又从大公司出来,现在致力于佛教书籍的出版,做一些公益的事情。 12饭局对你们来说有着什么样的意义? 这个是中国人的特色。人们在一起怎么沟通感情,没别的方式,只能是吃吃喝喝,所以就变成了一个个饭局。像年轻的时候还喜欢去酒吧,当然也是带着一定的动机去的。现在岁数大了,酒吧又黑又吵,觉得还是吃吃喝喝更实在。 13你酒量大吗? 我酒量不行,但也能喝点。我们三个在一块张弛酒量最大。他们一般对我比较宽容,没有人强灌我。(问:平时这么熟的朋友在一起也灌酒吗?)老弛在酒桌上比较严厉,抓得比较紧,他对喝酒比较在意。 14你是电影圈的,怎么跟狗子、张弛这些作家圈的人走到了一起? 我大学一毕业就认识他们了,气味相投,所以常在一起吧。我跟张弛一起混过好多年,跟狗子很早就认识,真正熟起来,聊得比较多,好像也是最近几年。我可能算不得什么电影圈的,他们也不是什么正经作家圈的。其实我压根儿没什么圈子的概念,干吗要把自己圈起来呢。 人和人为什么在一起,基本是无厘头的,八字合、有宿缘,必须用这些无解的方式来解释,如果非要有个解释的话。 15你是不是一个很有童心的人?比如你经常会躲在某个地方,跳出来吓赵赵? 没有,嗨,那就是两人生活无聊……其实我这人不太有童心,我是一个从小就比较世故的人。比如我从小不爱看童话、动画片这些。我就爱看讲人际关系的小说。当然每个人可能都有小孩的一面吧。(注:赵赵,作家,唐大年的太太。) 16你的日记里有很多细节描写,你平时很注重观察细节吗? 我不知道自己算不算喜欢观察细节的人。每个人都有自己感兴趣的东西和视而不见的东西,我喜欢生动的、有趣儿的事和人,还特别喜欢关注人可笑狼狈时的样子。 17去年赵赵在回答“人文问卷”时说,她走的是野路子,但你从小就是在文化世家长大的,文化修养很深厚。你怎么看待这种评价? 文化修养深厚,相对现在的人来说可能算是吧,但跟老一辈比起来就完全不是了。现在中国文化大家理解得都太表面了。其实我也没什么文化。可能确实会跟家庭有些关系吧,我还是受了一些我父母的影响。(问:你父亲唐达成当年在太原钢铁厂办过一个叫“古城之夜”的文艺沙龙?)我父母在那个环境里完全是另类,我现在想来,他们的样子在那里太扎眼了。小时候并不懂,并没以为他们和周围有那么大的不同。那时候是有一些爱好文学的青年常常来我家,聚了那么一小堆人。现在想来,像我父母这样的人,是钢厂的那些文学青年完全没有见过的吧。在那个精神极端贫瘠的年代里,我父母确实带来了太多不一样的东西,另外一个世界。 18听说你前段时间还回过太钢一次,你对太钢古城有一种什么样的感情? 我三岁到太钢,待到十一岁,记事的童年基本在那儿过的。对于我来说,这个世界的帷幕是从那儿拉开的,那些工厂的工人、周围的邻居、小朋友、冒烟的工厂、山一样的煤渣堆、我们住的小平房、那时的我的父亲和母亲,至今历历在目。今年我离开近四十年之后,第一次又回去看看,找到了我小时候住的太钢宿舍,比那时更加破败了。 19你的文字、照片呈现出一种比较非主流、有点不羁的风格,这个是刻意而为吗?是为了颠覆家庭背景里的那种东西吗? 这跟我的想法有关系。因为我信佛,佛教会认为规则都是人为的,实际上都是一些游戏。我希望打破一些东西,突破一些所谓的界限和规则。你可以尊重一些界限,但是内心当中你应该了解这些界限都是虚妄。 20每次喝酒到杯盘狼藉有人要走的时候,张弛和狗子都爱说:“别散呀!”这时候你是什么感觉?你害怕曲终人散吗? 我不怕。因为这个是人生的一个常态。日本茶道有一个观念,在一场茶会结束之后,不要马上去收拾那些杯盘,要体会杯盘狼藉、曲终人散的那种味道,这样这个茶会才算完满。 21虽然都是做电影,但编剧和导演这两个角色还是有区别的。你个人倾向于做编剧还是导演? 这是两件事,但我都有兴趣。我现在做导演比较多,因为编剧比较累,电视连续剧我懒得写,写电影还行。不过我喜欢写剧本,对写剧本挺有心得,写出来的也还挺有意思。(问:如果要说一部你的电影代表作,你会选哪一部?)电影我就导过两部,一个是《青春期》,一个是《都市天堂》,都那么回事吧。编剧方面,《十七岁的单车》对我来说是挺遥远的事了,有点懒得翻回头去琢磨。 我最想写的还没写呢。我还是想写一些个人跟历史、跟国家命运相关联的那种题材。我想写一些我家族的故事、一些我喜欢的文化人的故事。中国人跟历史的关系,跟文化环境、政治环境的关系挺有意思的。 22近两年看你经常去国外旅游,比较喜欢哪个国家? 我就喜欢出门玩,只要出门哪儿都行。欧洲我比较喜欢意大利,比如佛罗伦萨,文艺复兴时期的文化特别恢弘。东方就是日本了。美国我也挺喜欢的。 23以后会不会考虑单独写一本书,或是出一本摄影集? 不知道。书太多了,能说一点有新意的,对别人有启发的事,太难了。 文/徐昕 摄影/唐大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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