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人树才 赵卫民摄 从一个外交官、法国文学的研究学者、翻译者、写作者,现在又给孩子谈诗、写诗,他的生命中一直没有变的一个关键词是诗歌。 树才最初写诗,是出于自发的兴趣,出于一种天性吧。早在1991年,树才在非洲的塞内加尔做外交官,就写过一首诗歌回忆童年,那首诗写得很豪迈,简直写到天上去了:“太阳,我跟着你/到处疯走。/我们都是儿童,/看到什么,就照亮什么。//太阳,我们行的路,在身后发光。” 在采访的时候,他说:“也许,这首诗预示了我以后会去教孩子们写诗。以前因为不自觉,写童诗也是偶发的,但断断续续,一直在写,是我观察孩子行为和言语的一种记录,也是一种发现。我喜欢看孩子们玩儿,喜欢听他们说话,如果有机会,我便加入进去,同他们一起玩儿。” 现在他可以说,诗歌是一种贯穿于日常生存之中的激情……一种内在化了的激情。“在生存中,我一直有一个隐秘的愿望:尽力保护自己身上的诗性。1987年我大学毕业,1990年我去了大使馆,1994年我进入中成集团,1997年我又去了科特迪瓦,2000年我调入中国社科院外国文学研究所,2014年我开始做儿童诗歌教育……所有这些工作,给了我这样那样的外在身份,但它们没有一个真正吸引我。真正吸引我的,不是任何外在的社会职业,而是“写诗”这件永远做不完、也做不完美的事情,如何真正成为一个诗人,这才是我五十余年来操心的大事。” 树才眼中的诗人不是一种职业,更不是向人炫耀的一种名分,而是意味着一种品质,一种诗性地活着的生活方式。“诗歌给了我异乎寻常的解放感和自由感。生活中有了它,生存中的困难、痛苦、焦虑、甚至绝望,你都觉得有挣脱它们的可能,一旦你把它们写成诗句,你就跟它们拉开了距离。在一个距离之外,一个人就可能幸存下来。诗歌在我的生命中起着一种看不见的轴心的作用。” 树才非常喜欢诗人阿多尼斯,这是一位阿拉伯世界的大诗人,近年来更是诺贝尔文学奖的热门人选。“我认识阿多尼斯时,他快七十岁了。这个智慧老人,总是站在正直的一边,时刻准备着用美好的言语来赞美女性,而且充满童心,比如他自觉说漏一句话时,会突然用手捂住嘴,闪出一种孩子似的调皮甚至害羞的眼神。”树才多次引用阿多尼斯的一句话:梦想也还会长大,但是朝着童年的方向。“我渴望像他那样,到了某个年龄,就开始“倒着活”,以童心为师,奔往童年的方向。” 诗是什么?就是天真的话语 李峥嵘:您在《给孩子的12堂诗歌课》中谈到那些感动您的诗歌,那些生活中的小事,坐公共汽车的时候听到孩子和母亲的对话,都能触动您的灵感。从社会角色来看,您是老师,您教孩子写诗,可是您却谦虚地说,是孩子的童心开启您。我是否可以理解教和学是一种生命的双向流动? 树才:这本书其实不是写成的,而是“说”成的。我教孩子们写诗后,心里想,还应该同孩子们的爸爸妈妈建立关联。怎么建立呢?我就利用手机的便利,用微信,给他们讲了我心目中诗歌的古今中外,我偏爱的那几位大诗人,我最熟悉的法语诗歌……因为一开始,我也不知道该怎么教。录第一节课之前,我突然想起,我以前写过一首诗《爱是什么》,就是从一个小女孩在公交车上说的一句话得到灵感的。那是异常动人的一句话:“爱是妈妈”。用“爱是什么”这样一个问题来开始诗歌课,我还有一个用意,那就是,我想让孩子们明白:诗歌是源自爱的。通过写诗,我们是在试着表达对这个世界的爱和发现。 坦率地说,几年下来,我“教”给了孩子们一些东西,但孩子们启示给我的东西更多,对我有着非凡的意义。我好像重新回到了自己写诗的初心,态度也更坚定了。从孩子们的诗作中,我体味到:童心即诗。孩子们本来就会,自己就会——写诗。我的教,只是一种不教之教,只是鼓励、触发孩子们的写诗兴趣罢了。教和学,本来就应该是双向流动的。因为诗是活的东西,孩子们的话语比我的鲜活多了。我真心觉得,孩子们教给了我很多东西。 李峥嵘:写诗,似乎是一件很高大上的事情,可是您却说爸爸妈妈如果能把小朋友们有趣的话记录下来,其实就是诗。这里面对父母的素养要求其实挺高的,要不失童真才能发现呢。您觉得要怎么样保持我们的童心? 树才:童心浑然,自在。童心对一个孩子,是自然而然的天然拥有。童心内在于每一个孩子,当然,也可以说内在于每一个生命。但对成人来说,童心已经躲得很深了,像一个害羞的孩子不肯露脸。童心像是一个源头,在孩子这个小生命的山里,诗句是汩汩涌出的泉水,干净,清新,带着天然的想象力的叮咚声。诗是什么?就是天真的话语啊。对孩子来说,天不是空,什么都没有,天是真的(所以他们才天真),要什么云就有什么云,而且云随他们的想象自由变幻。写诗对孩子,可不是高大上的事情,而只是有趣的语言的游戏,他们感觉得到意义在其中的变化。我发现,只要给他们一句诗(这句诗包含了一个句式),只要把这句诗讲解一下,他们马上就知道怎么活用它了。当他们把自己的想象搁进去,当他们用自己的感情给这个句子一种色彩,一种口吻,这就是一句诗了。小孩子自言自语时,其实他就是在作诗。 我希望爸爸妈妈们耳朵尖一点,多花一点时间,同孩子对话,多倾听孩子说话,这些话发自孩子的内心,说出了他们对事物的感觉、发现和知见。孩子的话是很哲学的,常常有一种令人惊诧的深度。爸爸妈妈们只需要耐心,倾听,适当引导孩子的思绪,让孩子敢于表达自己就行了。 改变孩子的个性?千万别! 李峥嵘:你写的这个章节我也很喜欢:《在诗的世界里,个性比钻石更珍贵》。您谈了很好玩的法国诗人,您说无论是开朗活泼还是沉默内秀,每一种个性都包含着天才。这话确实让我们思考。因为我接触到很多父母认为外向是好的,内向是不好的,希望能改变孩子的个性。可否就您自己的经历谈谈如何接纳自己的个性? 树才:个性也是挺天然的东西,每个人都有个性。写诗需要个性,但不是一种个性,而是各种各样的个性,各不相同的个性。我教孩子写诗时,特别注意,不去抬高一种个性,也不去贬低另一种个性。我说“个性像钻石一样珍贵”,但同时我又说“每一种个性都是好的”。在诗里,孩子的个性总是自然地体现出来,有的对太空敏感,奇思异想,有的爱小动物,感觉细腻,有的温柔内秀,连诗中的声音都是悄悄地……内向,外向,孩子的个性可不能这么简单地区分,更不要抬高外向贬低内向。孩子常常有时候内向有时候外向,他们的个性是丰富的,有多个侧面,而且还在生成之中。改变孩子的个性?千万别! 个性如果要改变,孩子自己会在成长过程中寻找改变的机缘的。 我从小就喜欢观看,爱凑热闹,对表达有兴趣,喜欢写,所以我一直语文好。我考大学时,目标很明确:要么中文系,要么外语系,最后考上了北外法语系。我自己一直是“凭兴趣”生活过来的,当然我也学习了很多不那么感兴趣的东西。不过,我真正的快乐都来自兴趣,比如写诗。兴趣激发钻研心和想象力,它常常是个性的表现。兴趣里面就包含着孩子的个性,也许还有孩子的天分。 “活着”和“语言”有什么关系? 李峥嵘:这一段话也让我很有感触:“儿童诗歌写作课,我有什么能教给你们的呢?我能教给你们的,是我自己的“活着”,我用语言写诗,我有一些经验,可以跟你们分享。”您可否再阐述一下:“活着”和“语言”有什么关系? 树才:这真是一个挺深的问题,把我难住了。无疑,活着意味着一些经验,我18岁前在浙江农村生活,18岁后到首都北京学习,有7年又在非洲工作……这些“活着”的经验是很不相同的,但它们能彼此过渡,最好的情况下,还会相互融合,拓宽视野。在诗歌课里,我是想让孩子们明白:活着是千变万化的,尤其是,活着是“活”的,死了就不能叫活着,而诗就是“活的”语言,鲜活得活蹦乱跳,鲜活得沉默寡言。 我也想触发孩子们对“时间”有所敏感,唤起他们对时间的珍惜感。我发现我在诗里总是写到时间,希望和绝望都是发生在时间里的,生命的存在形态就是时间。时间意味着每一天,每一分,每一秒,那里面有多少有趣而无常的生活场景啊!一个人处身于某个生活场景,他一定在看,在听,在闻,在想象,在感知……表达的冲动常常因此萌生。所以说,活着才引出语言。是为了要表达对“活着”的感觉,语言才对每一个人变得必不可少。极端地说,一首诗就是一个生命在某个时刻“语言地活着”!表达活着,这是一件随时随地都得做的大事,为了表达到位,就得精通语言。写诗是精通母语的最好方式。当然,我们对母语总是不够精通,因为语言是不可穷尽之物,就像我们对活着也总是另有一番希望,因为时间中的明天包含着可能性。 请推荐一些适合孩子读的诗歌 树才:古诗,我不去说它,它太丰富,太了不起。但我教孩子们写诗,写的是自由体诗,也就是现代诗,因为语言的变化导致诗体的变化。我相信,建立在现代汉语基础上的现代汉诗,意味着未来。孩子们必须向着“未来”生活,即便是回溯过去(学习传统),也是为了更好地打开未来。 现代诗今年有100年了,积累了不少果实。上个世纪二三十年代,徐志摩、戴望舒,他们的诗入了教科书,自然要读,但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直到今天,从朦胧诗到现在,其实涌现出了一大批出色的诗人,北岛、多多、芒克、顾城、海子……这些诗人的作品,更要读。 我在书中提到的外国诗人比较多,兰波、魏尔仑、克罗、格诺、普雷维尔、阿多尼斯、泰戈尔、金子美玲、谷川俊太郎、扎加耶夫斯基……是为了让孩子们知道,中国之外还有外国,而且语言各不相同,但人类的情感却是同质的。 请点评一下您喜欢的外国诗人 树才:那就一句话介绍一下吧: 兰波,法国现代诗的一个新源头,只写了五年诗,却赋予了法国诗一种强悍的语言活力。 魏尔仑,在他的笔下,词语和音符是一回事,读他的法文诗,几乎就是读一首乐曲,诗就是歌。 克罗,法国诗人,不像兰波那么有名,但他们是朋友。是他发明了发报机,这样一个人把信号传向天空,就能落回到另一个人的耳畔,可见诗人也是发明者,他发明新的句式。 格诺,法国诗人,也写小说,他的诗就是好玩,有趣,有很多生活细节,因为他喜欢在巴黎的街道闲逛。 普雷维尔,法国民众最喜爱的诗人,街头俚语,孩子打闹,都被他写成诗歌。 阿多尼斯,诗中融合了思想的厚重和想象的轻盈,了不起的阿拉伯大诗人,他还画画。 金子美玲,日本的苦命女诗人,写的全是童诗,特别适合小孩子读,她把生命中最甜的想象和希望都给了诗。 谷川俊太郎,日本大诗人,很老了,还活着,很清瘦,很有童心。诗人田原昨天正好赠我一册他翻译的《二十亿光年的孤独》,译得很好。但那是多夸张的孤独啊! 扎加耶夫斯基,波兰诗人,读了他的诗歌,我就一直听见他故乡城市克拉科夫大教堂的钟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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