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骥才热爱生活。文化、文明,乃至其中的人性,都是他最在意的事物,而不论世事变迁。 今天是“我有嘉宾”第10期的问答。冯骥才说他只是生活的“过来人”,而不是解答者。他相信生活属于每个人自己。 是啊,生活属于自己。我们相信那些真诚的“经验”讲述者,他们更可能帮助我们看到更广阔的生活世界。 两周前书评君发出预告征集问题,提到了这样一种观察:现今的人们更愿意往自己的生活环境上深思,渴望掌握生活的自主权,摆脱那些空谈“道理”。是为一种进步。但也有偏执者成为被诟病的所谓只知“怪社会”,而不在对时代反思的同时进行内省。顺从者和偏执者,都难得平衡。 冯骥才苦闷时的自画像 冯骥才根据生活经验提到一种“定力”。在他看来,定力是精神的追求,还有纯正的价值观——“如果你的倔强建立在这上面,你会活出一种自信的感觉。”但是,“谁也不会有经受苦难的准备,但灾难临头都必须经受”,冯骥才热爱生活,在他看来,这些有大有小的苦难是活着的一部分,不管是何种年代,谁也不可避免。活着即不易。 但最关键的是经受苦难时所选择的态度。“是一味忍受,还是想方设法越过它;是放弃初衷,还是扛着梦往前走;是怨天尤人,还是提升自己。”我们对苦难的态度,最终将决定苦难最终落在身上的境遇和姿态。 新京报书评周刊“我有嘉宾”第10期 嘉宾:冯骥才 栏目编辑:阿东 困惑、苦难与活着 “苦难是活着的一部分” 提问(许星):冯老师您好,我是一位毕业一年的年轻人,这踏入社会的一年时间内,现实的残酷和自我的倔强都在撕裂着我,想问如何平衡内心的矛盾,找到精神的自由? 冯骥才:你静下来想一想,现实真的把你撕裂吗?把你什么撕裂了?现实压力与困境人人都有,只是各不一样。任何人不会体会到别人的压力。你刚入社会,困难多,尤其你对社会所知不多,你的社会能力有限。你是不是把对生活的渴望而无法实现带来的苦恼与焦急,也当做“残酷的现实”了? 人生很漫长,今天没有实现的未必将来不能实现,别人成功的不等于你不成功的。你能不能先寻找一下自己定力?在激流涌动的生活河流里没有定力可不行。定力是你精神的追求,还有你纯正的价值观。如果你的倔强建立在这上面,你会活出一种自信的感觉。 提问(李阳):冯先生您好,去年十月我在南开大学聆听叶嘉莹先生做《对柳永词毁誉之平议》的演讲的时候被叶先生提出的一个问题深深打动了,叶先生说:“一个人,你有你的才性,你有你后天的环境,你应该怎么样完成你,完成你自己”?可以请您谈一谈您对这个问题的看法和感触吗?而每个人所处的环境都是不同的,但是有一点,每个人都是在苦难之中成长起来的,那真是苦难磨人人自成,所以您又是怎么样看待您在生活中遇到的这些苦难的呢?谢谢。 冯骥才:篇幅有限,就说说苦难吧。苦难有大有小,有个人遭受的挫折与痛苦,有来自大自然的灾难,也有时代性无可逃脱的不幸。这些我都遭遇过。 我的体验是,谁也不会有经受苦难的准备,但灾难临头都必须经受,因为它们是人生的一部分,也是活着的一部分,谁也不可以避免。关键是在你经受苦难时用一种什么态度。是一味忍受,还是想方设法越过它;是放弃初衷,还是扛着梦往前走;是怨天尤人,还是提升自己。 你对苦难的态度,决定苦难最终落在身上是正面还是负面的。如果你是积极的、坚韧的、心头的火一直没熄灭,苦难最终对你是一种磨砺,它还会增强你的自信与能力,转化为一种财富。这样,你就会说出“苦难造就了我”这句话。否则,苦难只会转化为痛苦的记忆,一段被命运糟蹋掉的生命时光。我这么说,是我从同时代的许多人身上看到的。 提问(刘海琴):我一直在问自己活着的意义,可是从未得到过内心的答案,是否人活着本就无意义,在一步步的向死亡靠近? 冯骥才:一个人刚生上下来,是自然生命,本无意义。生命的意义来源于两个方面,一是来自社会的赋予,一是由你自己的确定。其实社会赋予的,也需要经过你自己的认定。 社会是大家共同的,需要人人为它做出贡献,不论贡献大小。你的工作很普通,也是社会不可或缺的。把自己的工作用心做好,生命就有价值。这是社会对一个人评价的标准。生命的意义就是生命的价值,这个价值是精神的价值,不等同于财富价值。“一个亿”可不是我们生命的价值。 我听过一个满头银发的老教师讲他一生培养过多少孩子时,脸上泛着陶醉一般幸福的微笑,有一种很充实的成就感。我想她是懂得生命的意义的。人是不能枉此一生的,前提是要弄明白为什么活着。要活得明白,活得心安理得,将来就会无怨无悔。 你可别认为我在讲大道理,大道理是管大事的。生命的意义是一人由生到死之间必需完成的最大的人生课题。这是必需思考的。我赞成你思考这个问题。 文学与文化 “文化价值是文学的魂” 提问(刘虹辰):作为一个天津人,我毕业论文研究的是您的文化系列小说,题目为《书怪事奇人,寻文化真味——论冯骥才津味文化系列小说》。敬佩于您以“文化人的责任感”做事的原则,您的文化先觉思想并未只停留于理论建构,而且带有行动力。所以迫切地想知道站在一个创作者的立场来看,在诸如《俗世奇人》、《怪世奇谈》的文化小说中,您如何看待其文化价值与文学价值的关系呢?两者相比,孰轻孰重? 冯骥才:你的问题有深度。对于文化小说,其文化价值是文学价值的一部分,最重要的一部分,甚至是魂。 文化揭示得愈深刻,文化个性表现得愈鲜明,作品的文学价值就愈高。比如鲁迅的鲁镇人、老舍的北京人,巴别尔的哥萨克。我写《俗世奇人》的目的很明确。就是把天津人的集体性格留在纸上。 文化小说中,每个人物都有自己的个性,更重要的是他们还有一种共同的性格,就是集体性格。一个地方的地域个性总是在某个时候表现得分外鲜明。上海是在三十年代,天津是在清末民初。 集体性格是一个地域的文化养育出来的,它是一个地域最深刻的文化。因为,文化最终体现在人的身上。这种文化很难用绘画、用音乐表现,只能用文学来表现。 提问(睿娴):冯老师,现在民间传统文化的保护总体处于一个什么状态?我发现很多这个领域的教授只是在学术圈子发表言论,其实跟民间互动很少,连微课都很少讲,所以对民众真正的影响力很有限。冯老师您以后打算讲微课或者开公众号来跟大家互动吗? 冯骥才:你发现的问题一针见血。坐而论道是我们学界的一个老毛病。因此,十五年前在我们举行全国民间文化遗产抢救时,曾向我们自己呼吁“把书桌搬到田野”“到民间去”“做行动的知识分子”,这样才对中华大地上的“非遗”展开了全面的地毯式的普查。 不少学人做出非凡的贡献。可是现在是不是老毛病又犯了,除去少数的专家坚持在田野一线中工作,大多书桌又搬回来了。大学的博士生们到田野里只是匆匆收集点素材,随后就扎进电脑里“编造”论文。 我们的文化遗产问题多多,但我们学术的帮不上忙。病人在床上呻吟,医生们却聚在论坛上云山雾罩地高谈阔论。我们应当拷问自己,我们真的深爱自己的文化吗?是不是把文化当成了自己的学术饭碗了?我们口头总说中华文化如何博大精深,是不是有点虚伪? 时代与文明 “遗忘不应该是我们的民族性” 提问(郁振山):有人说我们中国人有个健忘的毛病,尤其容易忘记那些错误或失败,甚至事故。但事情过去后就像没什么也没发生一样,不善于吸取教训,不会对之后产生大影响。这种现象存在于文化,政治,甚至安全方面。您认为这种健忘是文化基因,还是时代的流行病? 冯骥才:遗忘不应该是我们的民族性。只不过由于我们过去封建社会的历史太长,小百姓对贫穷与苦难无奈,习惯于用抹去记忆的方式来避免痛苦。 但是,任何一个强大起来的民族都应有两种自我的记忆:一是光荣,一是耻辱。记住光荣容易,记住耻辱不易。 可是惟有真正的自信,才敢于直面自己曾经的耻辱与错误。记住错误才会与错误告别。这是一种健康的理性,一种历史唯物主义的立场,也是一种境界。所以说:跪下来的德国人比站着的日本人高。 提问(王坤):人人心中都有一个“黄金时代”,而这个时代都在过去,为什么? 冯骥才:因为“黄金时代”是一种历史称呼。任何一个“黄金时代”的称呼都是过后才出现的。比如大唐盛世与文艺复兴。它们伟大的成就,历史的贡献,对后世深远的影响,只在过去之后,我们才渐渐地认识到;而且历时愈久,看得愈清晰。 我们能在托尔斯泰、列宾和柴可夫斯基活着时候,就称他们那时是一个文学和艺术的黄金时代吗?正因为那个时代过往不复,才会像黄金一般的珍贵。然而,真正的黄金时代也不只属于过去,它的遗产我们享用不尽;它们立在那里,像历史的标杆,也是人类文明的一个个高峰与高度。 延伸阅读 《无路可逃》 作者:冯骥才 版本:人民文学出版社 2016年8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