砖房错落的农村、发展滞后的县城与繁华绚烂的省城，是目前中国城乡三级各自的空间形态， 《追凶者也》这部影片将剧情集中在了西南某偏远的农村和县城之中。省城昆明与广州似乎是主角们一直在追逐却无法到达的梦，而昆明却通过宋老二的手机铃声《老司机》成为了缺席的在场。正如片中主人公几度欲前往昆明却又因故折返一样，受困于县乡之中的他们注定在此片中共织底层叙事。
    虽说如此，作为一名学院派出身的类型片导演，熟谙市场规律的曹保平从来不会用他的电影海报或预告片“剧透”给观众更多关于剧情的地理空间信息，但当我们纵览他执导的犯罪类型片时，便能发现他其实是一名倾向关注边缘城市和底层人物的导演：从《光荣的愤怒》 （2006）中“抓凶”村支书叶光荣与《李米的猜想》（2007）里寻找男友的出租车司机李米，到《烈日灼心》 （2015）中的“强奸犯”协警辛小丰，乃至《追凶者也》里的宋老二和董小凤，都体现了曹保平导演执着于挖掘和探索边缘叙事可能性的创作视角。而且，他还更懂得给自己的作品贴上类型标签，准确碰撞观众的观影心理预期，他近期每一部作品都尝试把其他的类型与犯罪类型杂糅：侦探、悬疑、爱情、警匪等，而《追凶者也》则附加了公路和喜剧类型。
    不得不说，充斥着黑色幽默的喜剧笔触成为《追凶者也》最大的亮点与卖点。正是因此，观众们发现无论其场景与节奏和《老无所依》 （2007）有多少相似，亦无论其叙事和结构与《低俗小说》 （1994）有多少异同，都能够突出本片自身散发的荒诞现实主义魅力。汽车修理工宋老二的憨直粗蛮、“五星杀手”董小凤的蠢笨滑稽以及落魄社会青年王友全的狡黠油滑，林林总总的角色塑造以黑色幽默的方式支撑了西南地区县乡地理空间之内的众生相。不过，曹保平导演的这种诙谐基调，虽然消解了犯罪片本应有的紧张与沉重，解构了底层叙事天然的悲怆和苦情而获得了成功，但却也在无意间消弭了犯罪片鲜明的核心价值与类型功能。
    纵观世界影史中经典的犯罪电影，其核心价值多在于叩问人性，并以提供观众冒险观感与安全慰藉为其功能。 《发条橙》（1972）、《沉默的羔羊》（1991）、《这个杀手不太冷》（1994）、《盗火线》（1995）、《杀人回忆》（2003）等，皆擅对人性与爱进行垂直审视，使犯罪片影像上枪火四射、血肉飞驰的同时又加大了情感主题的纵深。我们回顾一部香港的犯罪喜剧片《买凶拍人》（2003），片中沦为拍摄犯罪现场的落魄导演张达明对艺术执着追求，在令人捧腹大笑之余不免震撼心灵。更不用说同类型的《凡尔杜先生》（1947）中饰演连环杀人犯的卓别林不忍踩死毛毛虫的煽情“经典瞬间” ，其荒诞无稽与现实投影的交融更是发人深省。各路媒体因《烈日灼心》《追凶者也》的成功而匆匆将曹保平抬上“犯罪片老司机” 、“影帝制造机”的高位，在笔者看来，喜剧元素本不应成为将底层人物戏谑化与刻板化的发酵剂，曹保平在犯罪片的神坛前还有一条很长的甬道待他经过。
    
    关于这部影片的人物塑造，笔者想先谈谈宋老二这个角色。宋家祖坟因锰矿开发而受到拆毁压力是故事发生的缘起，宋老二拒不迁坟使矿主和昔日故友不惜雇凶欲杀死他。然而，阴差阳错“猫哥”成了替死鬼，宋老二也成为了被警方怀疑的对象，他为了洗脱罪名而开始调查寻找真凶。在影片中，我们注意到憨直的宋老二几乎以其“傻人有傻福”的主角光环逃过了所有劫难，但是倔强的性格却使他显得不分是非。当他武断地认定王友全就是凶手时，他竟从王友全年迈母亲家中抢走了肥猪变卖；另外，在他与“猫哥”老婆争吵时，为了摆脱指控，脱口而出认定对方“情杀”了死者。这样一来，缉凶的动机被囊括在一种目的主义之下，本应质朴的宋老二突然变得短视而蛮横，除了他那辆狂飙荒野的黄色皮卡之外，观众难以看到附着在这个人物身上的任何闪光点。
    从而，张译塑造的夜店领班“五星杀手”董小凤的角色在影片中便脱颖而出，这个倒霉“憨贼”的喜剧表演也收获了一致好评。他塌肩撇腿的走路姿势和满嘴东北大渣子味的对白，与不露声色的杀人悍匪形象形成了鲜明反差。因丢失照片杀错了人、由于打盹而丢失了盯梢对象、因为心急永远吃不上一口米线等等情节，使这个反派角色成为了影片所有笑料的承包者，也由这个角色的出场带领整部影片走上了癫狂不羁的爆笑状态。张译初次尝试夸张的肢体表演，赋予了本片黑色幽默的外在，也突出了片名“凶”中所蕴含的“喜”的另一面。但是，当他被民警包围举手投降而又因误拔小刀被击毙之时，这部影片对这一杀手角色刻板喜剧处理的弊端就凸显了出来。因为，无论是他杀死的“猫哥”还是他千方百计想要除去的宋老二，都是与他平日素无仇怨的普通人，雇凶者是无良的锰矿主。从而，他的杀人行动虽然藏匿喜剧的外衣之下，却是“无根”而虚无的。对于董小凤来说，我们既不能从对白语言里洞悉他空旷的内心世界，也不能从夸张行径里看出他的原则底线，更看不到从死亡归宿中对主宰他命运的锰矿主哪怕一点点批判与埋怨。仅靠他临终前声嘶力竭吼出的“最恨奸商”还远远不够，因为他更痛恨的似乎是七年前害他坐牢的金店老板——即便金店老板在影片中也是缺席的。
    另外，将宋老二与杀手小凤命运交织在一起的，是段博文饰演的社会闲散落魄青年王友全。与从东北来的小凤不同，王友全是一个在地的漂泊者和家乡的流浪者，他没有稳定工作，时而借宿在县城招待所的天台上与女友云雨，从不归家。他被宋老二误认为凶手，也因他不经意偷走了小凤的白色西服而同时被两人追逐。王友全染着一头黄色头发、穿着带铆钉的牛仔裤，“杀马特”的他对老母亲不闻不问，对女友要钱和以“父亲死了”为借口强行下车的整体形象，可以说是这部影片最能“撕破”艺术与现实间的隔膜来管窥社会阴暗一隅的角色塑造。确实，在现实中的城乡边缘，我们能够看到太多像王友全和他的女友这样普通的社会青年被阻隔于上升的瓶颈中而丧失斗志。但是，王友全和女友这两个角色的作用仅仅是连接宋老二和小凤的桥梁，人物性格的扁平却被安排了过多的戏码，就像是为了完成“昆汀式”结构而生造的角色一样。影片最后，他们登上了宋老二的皮卡走上了通往天际的坦途，若是要问曹保平导演他们的归处何在，答案应恰如王友全的压轴对白所说：“做人要诚信，但我早就忘了。 ”
    许多人在看完《追凶者也》后会想起昆汀·塔伦蒂诺在上世纪90年代初期导演的《低俗小说》 ，曹保平在接受媒体的访谈时也没有否认这一点，他认为叙事手段只不过是影像表达的“结构形式” 。在笔者看来，这部影片更像是一部荒诞现实主义的中国西部“高俗小说” ：先说“俗” ，是因为该片的底层关注和现实开掘，虽然在诸如“拆迁” 、“黑矿”等问题表现上浅尝辄止，但却通过“追凶”前后人物关系的离合与纠葛展现了西南地区县乡中的社会世相与生态景观；而它的“高” ，则在于曹保平导演尝试通过喜剧处理解构犯罪类型所承载的沉重主题，也试图在癫狂戏谑的影像中溶解杀手小凤凶顽、残忍和血淋淋的人心。即便上文对该片有诸多指摘，但是针对犯罪片这一类型的特殊性，在审查制度和市场自由并立的环境下，曹保平导演在类型探索和内涵丰富上做出的努力和他的匠心，从艺术和商业两个层面来看，都应是值得肯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