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视剧《人民的名义》写到一半时，周梅森还在考虑：反腐要写到什么程度？ 政治大剧《人民的名义》会集了陆毅、张丰毅、胡静等实力派演员 由最高人民检察院牵头立项，最高检影视中心、中共江苏省委宣传部等单位联手制作，周梅森执笔编剧的反腐大剧《人民的名义》，3月28日起将在湖南卫视开播。经过十多年蛰伏，反腐剧在这个春天悄然复苏。 这部投资1.2亿元的电视剧，是十八大之后首部全方位深刻表现反腐的剧作。在人物和格局上，《人民的名义》有了重要突破，反面角色的最高级别直至副国级，该剧也因此被称为“史上尺度最大的反腐剧”。 周梅森很忙，电视剧开播在即，为了配合宣传，几乎从早到晚在接受媒体采访。 先是小说出版，再是话剧首演，接着是电视剧开播。沉寂多年后，他创作的同名小说、话剧、电视剧《人民的名义》，在这个早春三月“集中爆发”。 周梅森以《人间正道》《绝对权力》《国家公诉》等一系列政治小说闻名。这些作品都曾被成功地改编为影视作品，而他也无一例外地承担着双重角色——既是小说作者，又是影视剧编剧。但在过去几年，这驾反腐“马车”显得比较沉寂。有很长一段时间，他没发表过一个字。 2004年之后，因数量泛滥、过度开采以及题材特殊敏感等原因，曾经备受瞩目的政治反腐题材剧被监管部门严令整顿，进入了长达十年的“淡出期”。 转机出现在2015年，随着十八大后反腐工作的大力推进，有关方面要求加强反腐题材影视剧的创作和生产。在最高检影视中心的力邀和安排下，周梅森前往检察机关及收押腐败犯罪高官的监狱深入生活，获得了第一手的写作素材。而在剧本创作阶段，江苏省委宣传部、各级检察机关等给予了大力支持。 《人民的名义》从开始立项便备受瞩目。除了它是最先立项获批的现实主义政治大剧，周梅森执笔编剧、担纲艺术总监，陆毅、张丰毅等40余名资深演员出演等最强“硬件”保障外，另一个原因在于，该剧深入反腐败斗争十分复杂敏感的领域，在国内反腐作品中首次涉及副国级高官贪腐问题，周梅森称之为“史上尺度最大的反腐剧”。 《人民的名义》不但在尺度上实现了大胆突破，而且以H省反腐肃贪工作为基点，立体化、全景式展现了近年来我国反腐败斗争的进程和脉络，具有深刻的现实针对性和文化启示性。 在接受现代快报记者专访时，周梅森非常兴奋。他告诉记者，这部投资1.2亿元的巨制，已由湖南卫视出价2.2亿元独家买断播放权。 “反腐作品也要上不封顶”（《北京青年报》），“让‘尺度最大’的反腐剧亮相黄金档，天塌不下来”（《北京日报》），“《人民的名义》：在真实中寻求艺术突破”（《新华日报》），“伟大时代，需要作家靠前站”（《解放日报》）……上上下下舆论的全力支持，让他欣慰不已。 “我很高兴，现在大家能形成共识：在反腐这个宏大的时代命题面前，文学必须在场。”周梅森说。 对话 “十八大后竟没一部像样反腐剧” 现代快报：您上一部小说还是2008年的《梦想与疯狂》。大概有8年，您没写政治小说。 周梅森：不是不写，是没发表过一个字。作家嘛，不管什么状况下，总要写点东西。主要还是创作环境问题，腐败愈演愈烈，而文艺作品严防死守，让人怎么写？我手上还有两个写到一半的本子。 现代快报：您就没想过不写政治小说了，写点其他的题材。 周梅森：首先我很喜欢写这类东西。我知道总有一天会发出来。我就是不信这种局面能够长久，在任何时候都不可能长久。 现代快报：除了兴趣之外，是不是还有某种信念的支撑？ 周梅森：反腐题材不好写，很多时候是吃力不讨好。但我觉得，在一个国家、一个民族变革和发展的过程中，如果文学总不在场，总站在变革之外，离人民越来越远，肯定是不对的，起码我自己不愿意做这样的作家。 现代快报：但最高检影视中心刚开始找您拍戏，您是拒绝的。 周梅森：十几年前我和最高检影视中心合作做《国家公诉》，监管部门审了几个月，改了八百多处，另一部《绝对权力》也改了七八百处，差点被毙。这次最高检影视中心的范子文来找我，我们老朋友了，我就劝他别折腾了，这个不能写，那个不能写，何必呢。后来一次次找我，给我交了底。有关方面到广电总局和最高检影视中心搞调研，提出要加强反腐题材影视剧的创作和生产，说十八大以来反腐搞到这种程度，老百姓这么关心，你们连一部戏、一部剧都没有，这个工作谁来做？于是他们就来找我。我知道，这次是玩真的了，形势不一样了。 现代快报：以前主要让您修改什么呢？ 周梅森：这么说吧，现在中央讲的是反腐“刮骨疗毒、壮士断腕”，如果那时在电视剧里出现，就是很敏感的问题。这种台词在那时是肯定被要求删除和改动的。《人民的名义》中关于政法帮、秘书帮的描写，放在以前也是不行。而这次我们在拍摄过程中，有关领导同志专门带话来：一定要把我党“刮骨疗毒、壮士断腕”的决心写出来，一定要把党内有些野心家“团团伙伙、拉帮结派”的作派写进去。 现代快报：于是您就放开手脚去写了。 周梅森：其实我剧本写到一半都没有把握，反腐要写到什么程度。我要求他们开一个讨论会，那是2015年8月，在最高检会议室，请了最高检、反贪局，包括总局电视剧司的多位领导。中宣部原副部长、中国作协原党组书记、也是本剧总顾问翟泰丰，对我发了火，说反腐搞到这种程度，十八大后倒掉这么多的贪官，你还是只写到公安厅长、写到副省级，完全不符合现实！老同志很失望。他这么跟我一发火，一下子让我认识到形势确实变了。这个会开得很重要。那是小说写完一大半、剧本写了一半的时候开的这个会。这个会让我打破了思想上的束缚，步子进一步放开。 主旋律作品一定要取信于老百姓 现代快报：您平时关注反腐方面的新闻动态吗？ 周梅森：非常关注，我经常上中纪委网站，报道的大案要案我始终关注。十八大以后官员的落马过程，我可以说了如指掌。也许哪一天一个情节就给了我创作的灵感和启发。 现代快报：有哪些新闻素材是被您用到的？ 周梅森：我吃惊的就是魏鹏远（国家能源局煤炭司原副司长）的新闻，小说、电视剧我都用到了。最高检的同志问我要不要采访，我说不需要了，因为2亿现金已经很触目惊心了，不需要我虚构夸张，只需要想象一下就很有意思，贪了这么多钱，还住在一个烂筒子楼里，吃不敢吃、喝不敢喝，替银行做了一次保管员。电视剧一开始就是抓他，非常好看，整面墙全是钞票，床上铺的全是钞票。 现代快报：视觉上很震撼。 周梅森：这种人人都知道的著名案件，你如果轻描淡写、不敢正视，老百姓就会觉得你在瞒和骗。所以这部戏从一开始我就要求绝对真实。严酷的腐败现实，不能回避，不容回避。首先你要给老百姓一个信任感，让他们感觉到你是以一颗真诚的心来拍当代社会，不是那种虚情假意、浮皮蹭痒地进行心灵按摩的东西。老百姓都知道的事情就要拍给老百姓看。 “副国级”背后，是对政治生态的描写 现代快报：现实中的反腐是不是也刺激着您的创作？ 周梅森：对。没有反腐、没有十八大以来的反腐势头，也不可能有这本书、这部剧。所以我们这个故事设置在2014年。正是在2014年，反腐风暴从山西开始席卷中国。 现代快报：设置副国级赵立春的创作初衷是什么？是因为当下的反腐形势，您也要与时俱进吗？ 周梅森：首先要真实。我其实就是写了个大省的老书记，后来被提拔到中央，成了副国级领导，他做封疆大吏20年，把一个大省搞得乌烟瘴气、帮派林立，把党的政治规矩搞坏了、把政治生态搞坏了。老书记如果退了，还能呼风唤雨吗？这不成立啊。只有他还在位，他底下的人才觉得有靠山，才觉得很稳固，故事才能够成立。这种现实你不写出来就认为你是假的。 现代快报：小说里还出现了政法系和秘书帮，这是出于什么考虑？ 周梅森：这部戏不仅仅是一部反腐剧、案件剧，如果只是案件剧，用不着找我周梅森写，这部剧是对中国政治的总体把握。就是反腐不仅仅是贪污多少钱，还有政治生态的问题，这些也是中央特别重视的东西。这种政治生态的腐败问题，其严重性不亚于经济腐败。 很快审完，送审56集，批下来是55集 现代快报：小说中的这些构思，到了电视剧里是不是要经过更精心巧妙的处理？ 周梅森：是的，电视剧是市场面最广的大众媒体，审查尺度最严。电视剧里，赵立春这个人我没让他出场，但是这部戏中他无处不在，“立春同志说”“立春同志来电话”“这是立春同志提拔的干部，不能动”，他的阴影处处存在，但是这个人没出现，只有声音没有形象。还有省委常委会那一章，小说把与会者真实心态写出来，电视剧则不行。再比如说，小说中的老干部陈岩石向巡视组举报时激动之下死于心梗，电视剧里变成了为了保护人质倒在现场。这样处理更有动作感和戏剧性，而且不会那么灰暗。 现代快报：总局指出，反腐剧要反腐，而不能展示腐败。这种尺度怎么去把握？ 周梅森：要反腐，不能展示腐败，但是你要写出腐败对人民、百姓的切肤之痛，怎么伤害的百姓，否则百姓不会关心这些事情。捞了多少钱、房子，搞了多少女人，都不是我创作的重点，反腐剧还要突出人性，对人性的挖掘和探讨。 现代快报：听说这次剧本过审很顺利，评价也非常高。 周梅森：在送审之前，我跟导演说，做好删5集、修改1000处的准备，结果这次送到总局，很快全部审完，送审56集，最终批下来是55集。反腐剧必须直面现实，但同时要给人民以希望。 “咱不去秦城，咱就在南京的浦口” 现代快报：除了新闻报道，您还有什么搜集素材的途径？ 周梅森：我是最高检影视中心艺术顾问，一直和检察系统保持联系。从基层检察院到最高检，包括到监狱采访，他们都替我作安排，但不干涉我的创作。 有很多报道夸大其词，说我在秦城监狱同吃同住，我也成犯人了，我说你们想一想，秦城监狱难道是度假别墅吗，可以去同吃同住？都不过脑子的，纠正了几次。 这个请你帮我辟个谣，就在江苏南京的浦口监狱，没有秦城监狱这一说。几家报纸我给他们打招呼，叫他们帮我顺手辟谣，没一家干的，他们不提秦城了，但还接着写监狱，讲我跟犯人怎么座谈，给人感觉我还在监狱跟犯人呆着，今天导演李路又打电话来了，说我又“两进秦城监狱”了。我说，你有没有阻止他们？他说，阻止了，但没有用。 咱不去秦城，咱就在浦口。电视剧里面一个突破情节就来源于浦口检察院的一个真实案件。 现代快报：您在浦口监狱见了几个人？ 周梅森：大概八九个人吧。有某区的前区长，有某市前市委常委、统战部长，都是我不认识的。有两个认识的，当时不在，被提审了。主要是厅局级的职务犯罪，行贿受贿。在监狱里呆了7到10年，都是在掌握实权的高危岗位上。极少的干部一上来就贪污，大多数都是因为一念之差，或者是因为身边人出事牵涉进去。 现代快报：您既不是党员，也没有官职，您是怎样走近这些官员，揣摩他们的心理的？ 周梅森：1995年，我在徐州市政府挂职任副秘书长，后来挂职期满，组织上又让我去交通厅任公路管理局副局长，任命书都来了，我没去。这段经历让我充分了解了权力的运作方式，也接触到了很多官员朋友。这么多年，他们一直对我都是毫无保留的。我也能感受到他们的两面性：白天作报告，晚上喝酒，嘲讽自己白天作的报告；拉帮结派，不是他的人，他一概不用。说实话，他们当中有出事的，都是些很能干的人。我很痛心。我不是痛心于他们的落马，而是痛心于他们的变化。我写小说，就是要弄清楚他们的防线第一次是怎么突破的，人心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化的。 现代快报：您觉得是什么原因让他们走向腐败的深渊？ 周梅森：腐败有多种原因，多种形态。说白了，腐败就是人性的贪念在权力缺乏有效监督时发展到了极端。中国人常说“苟富贵，无相忘”，但在现实中，很容易演变成“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绝对的权力导致了绝对的腐败。 我不愿把他们描写成魔鬼，其实他们也不是魔鬼，而是一个个有血有肉的人。在这样的政治生态中，我不敢替自己打保票，也不相信别人的信誓旦旦，只要长期拥有不受制约的权力，人的心态和行为很难不受到腐蚀，你不主动贪腐，也有人设下圈套要套你进去，总有一发子弹会击中你。 现代快报：去年年底央视播出的两部纪录片《永远在路上》《打铁还需自身硬》给观众以巨大的震撼，那会儿电视剧的拍摄应该已经杀青了。观众现在再看电视剧会不会觉得不过瘾？ 周梅森：是的。新闻比我们作家的描写精彩得多。那么文学的意义在哪里？文学怎么跑得过新闻？所以，在纪录片没出来之前，我讲的那个原则非常重要，主旋律作品一定要取信于老百姓，人们都不相信你，你就不可能有读者和观众，小说已经第四印了，我们这个剧的好处在于，在纪录片出来之前，以前的那些防线就已经全部突破。否则，纪录片一出来，你写的还是隔靴搔痒的，大家就不要看这个戏了。 新闻已经远远走在前面了，作家还在扯什么扯啊。作家、编剧可以调动文学和影视的手段来吸引读者，但你手段再高明，如果不能提供新鲜的东西，观众仍然不买你的账。所以这里面首先必须要真诚，要有洞察力，还要有胆量胆识。 湖南卫视2.2亿 独家买断播放权 现代快报：这部剧未播先火，很多观众都想知道，这样主旋律的政治大剧为什么没放在央视首播？ 周梅森：央视一直在跟踪，但央视有规定，不能超过40集，我们这部55集的戏如果剪到40集，我们赔不起。 这部戏很特殊，投资方没有一家国企，是五家民营企业投资了1.2亿干起来的。凭什么便宜卖？没道理的嘛。湖南台出价最高，2.2亿。而且他们很诚恳，他们是纪检组长、总编办主任、购片部主任带队，六七个部门组成的一帮以年轻人为主的、各个年龄层次的购片队伍，三下剧组看现场，最后决定买。连一个副台长都没有出面，完全走的民主决策程序。他们都不是官，最高的官就是部门主任这一级，就是这帮人定下来买这部片子。这是我在过去多年没见到过的。湖南台很让我感动，在这部戏投资这么大、风险这么高的时候，它使我们感受到了主流媒体的温暖、地方大台的责任感。 现代快报：这样你们就没负担了，可以全身心投入创作。 周梅森：对。我们就有一个非常好、非常宽松的创作氛围，一心一意做片子，完成我们团队该做的事情，卖片这块一把全给湖南台，一轮二轮三轮包括网络全给他们操盘。所以，大家都很高兴，更不敢懈怠。陆毅、张丰毅、柯蓝、吴刚个个敬业，每次拍陆毅的戏，他都极早赶到现场，台词背得滚瓜烂熟，一句没错的。目前片场上的那些习气，什么抠图、替身，在本剧这个团队里，一概没有。 现代快报：对于收视率，您应该很有信心。 周梅森：我十多年前的《绝对权力》也是在湖南台首播的，当时创下了32%的收视奇迹。这次我们也不敢放松，你看宣传攻势有多大，所有收视率最高的栏目全投放广告，专业团队每天发一个倒计时视频，地铁、机场、公交站台、分众传媒各种形式全部铺开。施向辉/ 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