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其中玩味出的文化意蕴,常常让我感受到妙到毫颠的文化特性:一支毛笔是软的,匹配以水、墨色,却体现出强大的视觉冲击力和无比的美感。诚然,笔墨、造型、结构,乃至计白当黑、气韵生动,一张画、一张字、一方印——真纯妙到极致,背后支撑它的,我以为还是有关于文化的八个字,即:诗心文胆,推新出新。 为人一世,“学”字是不能去身的;“不”字,是艺术前行的动能…… 徐芳:孔子曰:“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我对您的“不逾矩不”,这个多次书画印巡展的主题词非常有兴趣。前一个说“不”,是孔夫子;后一个说“不”,是韩夫子……“不”又“不”,是双重否定吗?那就不等同于“不逾矩”,当然也不是最初的“逾矩”吧?您把艺展“从艺七十周年”,也改成了“学艺七十周年”,为什么? 韩天衡:每每回顾自己的学艺之路,我在“不逾矩”这三字后,加上了一个“不”字,以“不逾矩不”作为展览的主题词。“不”并非是轻率狂妄的否定;“不”,是艺术前行的动能,一个人对世界的认识,对艺术的追求,穷尽一生的努力和探索,也只可能接近于真实和目标,岂有从心所欲?但在这接近的过程中,往往又会人为地形成这样或那样的规矩、程式、惯性,某些规矩、陈式、惯性,又束缚着人们进一步探索和发展脚步。循矩而又不囿于矩,在肯定中作智性的不屈不挠的否定,才能在艺术上敢于越陈规,创新貌,推新出新,常变常新,才能使艺术生命常青。也就是不守旧、不自缚、不懈怠、不信邪、不逾矩不。 艺海无涯,苦中生乐,唯一与“学”为伴。往昔是这般的“学”过来,今后还将这般地“学”下去,“学”与年龄无关,而与心态有关。唯有不断地学习,不断地吸收,才能老勿自缚、老则不萎、老而弥坚、老有所得、老去无悔。艺无涯、学无涯。古人云:行百里者半九十,我距这九十甚远,即使日后有幸抵达百里,前头的目标又将是行千里者半九百。为人一世,“学”字是不能去身的。故从艺七十周年展,我清醒地定名为“从艺七十周年”。那权当是我学艺途中的一个个驿站:是小结,审检既往;是起步,寄望未来。相信心存未来的人是不会老的。这样也可警惕,不要让自己进入休克心态,在某种意义上,那可能就等同于某种不思进取的老衰心态。 就以“学”与“用”来说,两者肯定是不得分离的,在“学”的过程中致“用”,在“用”的过程中往往再学习。我年轻时曾自撰一副对联:“放开胆子攻艺,夹着尾巴做人”——聊以自况,更是自勉。78岁老翁,我为什么还要学习?也许,是要借学习维护我的个性身份;也许,是要借学习,表现我最终是谁?孜孜以“学”,我在70岁时,刻印“老学生”;73岁时又刻“老大努力”印自励,75岁再刻“老来多梦”…… 在艺术追求上,今天要超越昨天,明天要超越今天,所谓艺无止境。但主观与客观,其中永远会有矛盾;不要说活到70岁,就是活到140岁,我都做不到“从心所欲不逾矩”——对于一个创作者而言,这简直是不可能的神话。当然,在涉世做人上,自当遵从圣人言。 徐芳:也许,中国传统文化的现代性转换,应该区别于一般的“古为今用”说。“古为今用”,那可能更多强调一个“用”字,更多强调传统资源的利用性,更多主张在应用层面的古今融通,您认为传统与创新,或推陈与出新,从中能否找到之间的精神对接点? 韩天衡:艺术的发展史不能简单地理解为艺术的进步史,艺术的优劣进退实际上是以艺术观念为主旨,艺术发展的背后,是观念的进步。我们的艺术家、艺术研究者,不再单纯地说文化这个词,是把文化看成一个行进的过程,而不是某个既定的实体。文化的“继承与创新”,一定会有很多新的追求,一定会有很多东西值得探索,这是个大课题。所以,它不存在时间的限制。而且,我们现在比古人好的条件是:古代的艺术精华包括很多古人自己都没见过的新鲜资料奇出怪样,妙不可言,用新的观念去吸收它,善于借鉴,善于变通,必有收获。总之,我是恋古的革新派:传统万岁,出新是万岁加一岁。 现在的社会渐渐数字化,电脑出现以后很多人连钢笔手写也不用了,更不用说篆刻的实用性。最近三四十年,印章基本上就是游离于实用,成为以赏玩为主的艺术。过去的印章个体的,或官府、军中的吏员,或是姓名章。明清已经拿很多的诗词歌赋放到印章里面去,就是所谓的闲章,带有很重的文学色彩。现在谁还拿一个大的图章去盖在一个领款单上?领工资也不会用印章了,都直接打到你的卡上了。所以,现在的篆刻艺术越来越摆脱实用而成为纯艺术。另外,篆刻艺术是中国改革开放以来诸多传统艺术里面发展得最快,人气最高,取得成绩也是最明显的。 这里面有很多的东西值得去探讨。一个就是它走向纯艺术,一个民族随着温饱的解决,对文化艺术的需求也必然更见渴求。第二个是队伍很强大,篆刻艺术确实有一个史无前例的很庞大的创作、研讨与欣赏群体。这三四十年来,在篆刻的领域里面,可以看到在创新突破和理论方面的努力都是超乎之前的。这也又一次证明了“无用之用,是为大用”这句熟语之恳切,如果我们把“(实)用”当作艺术的主要目标,结果可能就把艺术窄化了,也可能把文化也曲解了。 我们现在讲艺术要推陈出新,因为文学艺术跟科学技术不一样,科学技术不讲基因的继承性,纯粹的新基因,才能开拓新发明、新创造。科学技术的发展,日新月异令人咂舌,新的迅猛无情地替代、打倒现有的、陈旧的,是摧枯拉朽无情地推翻更新式的新存旧亡。文学艺术的规律则绝然不同,是讲推陈出新,不是革命,是革新,是发展,是承继优秀传统基因上变异的新基因,新则新,但必不会否定推翻古往以来的被冠之以“陈”的往昔之新,所以讲四世同堂,乃至百世出新。吴昌硕出来就把扬州八怪打倒了?齐白石出来就把吴昌硕打倒了?没有。后者并不能遮盖前者的声望和光芒,都依旧获得后来有良知的艺术家的敬畏和借鉴。 古来绚烂而永恒的传统艺术是山,是海,是伟大的存在。文学艺术是必须要讲借鉴,学过去,看未来。我认为推陈出新的本质是推新出新。邓石如的风格出现,在历史上不是新的吗?但是不管谁重复他,邓石如始终闪耀着新的光芒,邓石如之后出了赵之谦,赵之谦是新的吧?但是学他的人是旧的,他自己却是新的。所以,这些历史上创新的大家,风格、观念的本质是一个“新”字。我们借鉴这些人,不是在推陈,实际上是在推新,是以推往日之新来创作,以出今日、明日之新。 现在有的年轻人,受外来思潮影响太多,对民族的优秀传统缺乏自信,多取虚无主义和否定主义,那是不足取的,有害的。我也是主张创新的人,创新的东西不仅是表象新,更是有内涵的新。艺术还要经得起历史的检验,今天全盘排斥传统而自以为全新的东西,很可能明天就会销声匿迹。当然那些真正的新东西、好东西,就能从流行走向经典。 “文化自信”不是口号,是有祖宗留下的大量经典和学术为积淀的 徐芳:今年以来,文化领域的“大动作”“大手笔”可谓接续不断。春节前夕,中办、国办印发《关于实施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传承发展工程的意见》,力求从战略高度增强传统文化的生命力和影响力。公共文化服务保障法于3月1日起施行,筑牢了人民群众基本文化权益和基本文化需求的法治保障。“最关键的觉醒,莫过于文化的觉醒;最壮丽的复兴,莫过于文化的复兴”。您所理解的“文化自信”是什么? 韩天衡:文化,文化,“关乎人文,以化成天下”。人,是创造文化的主体,也是文化化育的客体。文化自信不可避免地要具体表现为每个个体对文化的态度和感情。所以在讨论“文化自信”这个问题时,既要注重从民族的、国家的宏观层面着手,同时也要注重从文化的主体——“人”这一微观层面着手。有高人学者曾将中国文化之价值概括为:“通天地、成人格、正人伦、显人文”。 至于“文化自信”,我理解为:一是“文化”,关键在于“化”,下大气力,化一为百,化一为万,软实力不软,完全可能、可以转化为硬实力,其间并无鸿沟和壁垒;二是只有自信,才能挺起胸膛,阔步奋进,切实做到“踏石留印、抓铁有痕”,成果突现。 “文化自信”不是口号,自信而不自傲,自信也不自薄,务必成为落到实处的行动,让它引领我们在实现“中国梦”的道路上奋发前行。老拙如我,当与文艺界的同道们共勉。如此“给力”的发展环境,确实为文化繁荣发展,奠定了坚实基础。 徐芳:清初石涛有名言:“笔墨当随时代,犹诗文风气所转。上古之画迹简而意淡,如汉魏六朝之句然;中古之画如晚唐之句,虽清洒而渐渐薄矣;到元则如阮籍、王粲矣,倪黄辈如口诵陶潜之句,悲佳人之屡沐,从白水以枯煎,恐无复佳矣”。您在笔墨趣味中的体会,真如石涛言:“笔墨当随时代,犹诗文风气所转”吗? 韩天衡:所谓笔墨趣味中的体会,认真说起来还是一个既模糊又复杂的概念,说小一点,那或许是一种适应画题、恰到好处的笔墨技能;说大一点,或许是一种在笔墨间带有整体性的上升到哲学美学层面的境界、感觉、悟性。在中国古代,凡是出色的书画家都会有厚重且经得起咀嚼的笔墨。 即便到了现代,国画家中的佼佼者也大抵在或小或大的笔墨趣味间邀游。这其中玩味出的文化意蕴,常常让我感受到妙到毫颠的文化特性:一支毛笔是软的,匹配以水、墨、色,却体现出强大的视觉冲击力和无比的美感。诚然,笔墨、造型、结构,乃至计白当黑、气韵生动,一张画、一张字、一方印——真能妙到极致,背后支撑它的,我以为还是有关于文化的八个字,即:诗心文胆,推新出新。 【嘉宾介绍】韩天衡,1940年生于上海,祖籍江苏苏州。号豆庐、近墨者、味闲,堂号百乐斋。自幼好金石书画。师从方介堪、谢稚柳、方去疾、马公愚、陆维钊、陆俨少诸家。擅行草、篆书及篆刻,国画以花鸟为主,兼及美术史理论。曾为上海中国画院副院长。现为中国艺术研究院篆刻创作院院长、韩天衡文艺基金会理事长。上海市书法家协会首席顾问、西泠印社副社长、上海吴昌硕研究会会长、上海中国画院顾问、国家一级美术师。为国务院颁发“有突出贡献专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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