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敏:1920年生,福建闽侯人。1943年毕业于西南联合大学哲学系,1952年在美国布朗大学获英国文学硕士学位。1955年6月回国后在中国社会和学院文学研究所从事英国文学研究,1960调北京师范大学外语系讲授英美文学直至退休。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著有诗集《诗集1942-1947》、《寻觅集》、《早晨,我在雨里采花》及诗合集《九叶集》、论文集《英美诗歌戏剧研究》、译作美国当代诗选》等。 编者按 她们是女儿、是妻子、是母亲,同时也是诗人。她们以柔软细腻的诗心,勾勒着生活点滴、倾诉着爱恨情仇。她们用人生来膜拜诗歌,也用诗歌温暖人生。 “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你装饰了别人的梦。”中国诗歌网最新推出“女诗人系列”访谈,带你近距离欣赏那一道道亮丽风景。欲知“女诗人养成记”,请随我们一起,探访她们的生活现场,感受她们文字中的温度。 访谈 花语:郑敏老师您好!您是“诗坛常青树”,是诗人,又是翻译家和诗歌批评家,是中国诗歌史无法绕过的诗人,您老愿意接受中国诗歌网的访谈,深感荣幸!您是中国最长寿的女诗人,也是“九叶诗派”诗人里,最后一棵大树。据说,九叶诗派,是抗战后期和解放战争时期的一个具有现代主义倾向的诗歌流派,在新诗写作中追求现实与艺术、感性与理性之间的平衡美,当年,诗人辛笛、曹辛之、唐祈、唐湜、陈敬容、袁可嘉、杜运燮、穆旦和您的诗作一起出现在《九叶集》上,才有了“九叶诗派”之说。那么,请您谈谈当年与“九叶诗派”另几个人的交往! 郑敏:这八个人都很熟!九叶派是一个非常含糊的说法,那是在中国生活非常政治化的历史时期,我们几人因为年龄相近、对文学的看法有相似之处、比较谈得来、又因为学校或诗歌单位的活动较多,我们经常在一起讨论诗歌才有了这个说法。其实,我在出国之前就认识了他们,在不同的诗歌场合参加活动和他们打过交道,他们每人也都有各自的工作岗位和人生背景,都非常热爱中国的诗歌并从事着不同的、多少与诗有点关系的工作,只是诗歌作为业余爱好,大家一起深入研究的时间并不多,确切地说,和他们几人是在解放前就认识了。我在国外靠着英语,经常从事着报纸杂志的翻译工作,我在出国前,在中央通讯社工作,写新闻稿,我从美国回国后,正赶上新中国成立之后最大那场运动,那时还没多少人知道我写诗。 花语:我看过您年轻时的照片:知性、静美、眼神中透着智慧、温柔和善良,年轻时有人夸您漂亮吗?您觉着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人!? 郑敏:我算不上漂亮的,但是那时经常在参加国内的诗歌活动,各种大型活动基本都会出现,高中、大学就喜欢诗歌,我受老师冯至的影响,很早就接触西方诗歌。我们那时有一群人喜欢诗歌,都与西南联大有关系,那时,战争接近尾声,国家开始稳定了! 对于我所爱好的,我是把诗歌和音乐都变成了我生命的一部分,左手是诗歌,右手是音乐。我的工作也与诗歌有关,编辑、出书,高中大学毕业以后,分到了好单位,工作只用半天时间,有很多时间写诗,加上在美国上过学,我能更多地接触到外国诗歌。 花语:您喝点水吧,谈这么多您累吧? 郑敏:一点没有累的感觉!我的年纪和我的体力不太配合! 花语:您生于? 郑敏:我是1920年生的! 花语:啊,您97岁!马上就要成为百岁老人了!97岁还能侃侃而谈,让我握握您的手,沾点仙气吧!(握住郑敏老师的手) 郑敏:那让我也握握你的手(握住花语的手),沾点你的活气,生命之力啊!我能感到你是思维特别跳跃的一个人。你所从事的工作能发挥你的作用吗,孩子? 花语:能发挥一些吧,郑敏老师,我干的是宣传口的一份工作,文案撰写、文化墙制作,网站更新,公司制度的修订等都需要文字功底! 郑敏:你也不简单!孩子,你能告诉我,是哪一类人对我感兴趣吗? 花语:对您感兴趣的多了,97岁,写诗的百岁老人,在中国就您一个啊,您就是中国现代诗歌史!研究中国历史的,研究中国诗歌史的,研究中国长寿老人的,都会对您有兴趣!我昨天还对童蔚姐姐(郑敏老师女儿,著名诗人)说,我来采访您,一方面是为了工作,另一方面是出于“使命”!中国,像您这样跨世纪的诗歌百岁老人,哪里还有第二个? 花语:您能告诉我为什么大学选择的是哲学专业吗,诗歌与哲学到底是一种什么关系? 郑敏:海德格尔告诉我们哲学是诗歌的近邻。哲学打开了我看事物的眼睛,提升了我认知的高度和深度。哲学告诉我们世界到底是什么样子的,我们应该以怎样的视角去认知世界,而诗歌则是艺术化的哲学。也就是说真正的哲学家和诗人是一体的,与世界同体共生。有些诗人的诗歌散发着他的哲思,而哲学家的思想就是他最大的诗歌。就我个人来讲,哲学让我知道用脑子严密思考,探寻世界存在的方式及其真相。而诗是心灵的诉求,心动才有诗歌,被矛盾推动才是诗的动力。哲学思想在诗歌中不能脱离美学而存在,它生动、形象,是来去不定的微光,闪烁在美学所构建的文字里,而哲学在诗歌中只能是不存在的存在,要靠每个人的灵性去参悟。 花语:您是中国最长寿的女诗人,能否介绍下您的养生秘诀? 郑敏:我喜欢游泳,会仰泳,最喜欢自由泳,我从小学就开始游泳了。那时我父亲在河南六合沟煤矿做总工程师,当年父亲们那一辈的同事都在法国留过学,他们思想比较前卫,回国后,希望我们这一代健健康康的,不要像病歪歪的娇小姐,他们就在煤矿建了游泳池,允许矿上的家属和孩子都来学游泳,所以从七岁起我就开始游泳了。我小学六年级以后随母亲到了北京上培元中学,念了一年之后,就去读了南渝中学,也就是当年的南开中学,从那里考入西南联大。在所有能游泳的时间里,初中、高中、大学我都在游泳,在泳池里我能飘起来! 另外是饮食,偏清淡,注重营养搭配!我父亲他们那代的规矩,不吃肥肉,少吃油腻,当年随父亲留英留法回来的那批工程师们思维很现代化,当年的生活已经很西方,即使吃中餐炒菜也很注重营养搭配,这也是长寿的关键之一! 花语:您早年的诗,写得先锋、智慧、富有哲理,在您看来,什么是好诗?中国诗歌与西方诗歌的差距在哪儿? 郑敏:好诗的种类多极了!尤其进入后现代以后,但是,好诗有几个条件,一个是诗人对生命的感受要比一般人深刻,不然没什么可写的,不能仅仅停留在有几个好听的句子,和一种缠绵不已的感情,否则后现代我们就没有了,中国的诗幸亏没有掉在这个坑里,否则就麻烦了!幸亏我们按照现代化的路子在走,中国诗,从我的眼睛看,因为我在美国读了不少美国的诗作,我觉得我们跟世界的最前沿的诗,如果从文笔、从艺术上比并不差,可是我们的生活、思维,没有像他们那样经过一个开放的时间间隔。从19世纪走到20世纪21世纪,他们的思想开放多了,我们很少达到他们那个高度,他们那个开放,说明人类哲学思想已经走入后现代了,但是我们的两次革命,都还没达到现代的水平,还在摸索中国的道路!我们的诗歌都没有达到他们现代的感情,因为我们的生活里没有,我们保留了很多19世纪末的感情,连20世纪西方资产阶级改革的感情,我们都没学到,因为他们从19世界走到20世纪,最大的显示,就是每个人的现代化生活使得他们感情,不管浪漫的还是后现代的,都有现代性了,我们的诗歌现代性很差,我们的整个文学一直在现代性问题上,没有跟世界交流!我说的好诗的第二个标准是哲学对诗歌的渗透,是让哲学把灵魂带给诗歌,又让诗歌把美带给哲学。 花语:您说的现代性指的是什么? 郑敏:现代性最大的问题是指已经打破了对某一种信仰的极端崇拜!现代性是很开放的。是承认人的思想在某一段落,有现代和落后之分,我很担心,我们的新诗在某一阶段,不能理解西方。我们不应该把现代化的东西,都看成西方的、坏的。西方的宗教是歌颂性质的,但是他们的文学不是!从教堂出来的,我们一律不要,避开了宗教信仰来谈文学,就会错过了文学的某个高峰! 花语:您是否有宗教信仰? 郑敏:我没有宗教信仰,不信佛,也不信基督。我不是说别人的信仰就不对,我只是比较讲道理,我大学选的哲学专业,通过哲学能理解人性,通过哲学能理解人类历史生存的道路以及各种问题,没有宗教信仰我一样活得很好。 花语:97岁高寿,您现在还看诗吗? 郑敏:看,不是每天,是经常看。古人对诗是非常崇拜的,现代人要品味古诗的韵味很难!我们的应试教育对文学框架的设定太多,不利于现代人的独立思考! 花语:外国的诗人有很多,您为什么独独喜欢里尔克? 郑敏:里尔克的诗歌,文字表达的艺术非常深刻,思想非常哲学,他所呈现的艺术之美完全是天赋,他的诗就像一盆花,没有让人眼花缭乱之感,但是静静的,很美,语言也非常好,我因此特别喜欢里尔克! 郑敏:你在文学上有什么打算?你有没把中国诗歌与西方诗歌做比较?看翻译的诗歌吗? 花语:我写诗16年,正出诗集呢,回头寄给您。我读的翻译的诗歌不多,主要是没被打动,应该是翻译的问题,有些翻译连语言前后置的问题都没解决,顺手就直接译过来了,一点都不好看,所以我读的少,更无从比较。 郑敏:那你读英文的报纸杂志吗?你英语停留在什么水平? 花语:因为工作忙,我很少想到去读英文的报纸杂志,我还是高中的基础,高中背过三本书,就是高中英语课本,当时背得滚瓜烂熟,语感还不错,一般英文歌词能看懂一半,余下的要翻字典。您建议我怎么提高英文的阅读水平? 郑敏:我建议你去多读些英文的散文和杂志,慢慢提高阅读水平! 花语:您活了一个世纪,见证沧海桑田,您相信爱情吗? 郑敏:相信爱情,一直相信爱情,只有相信,活着才是美好的! 花语:您最喜欢什么花?最偏爱什么颜色? 郑敏:我没有固定的特别喜欢的花,也没有固定的特别的喜欢的颜色,在我眼里,所有花都是生命,所有生命都是美的,甭管什么颜色! 花语:您一九四八年到美国纽约后专攻英国文学,课余时间曾师从一位具有世界声誉的朱丽雅特音乐学院的声乐教授泰乐先生学了二年多声乐,一个小时十块美金。因此您的意大利式发音悦耳动听,有出碟带吗?您现在还能唱几首吗? 郑敏:没有出过碟带,但现在依然还能唱一些,经常唱,高兴时就会唱几句。 花语:那您能现场给唱几句吗? 郑敏:好啊!(于是,面对花语的手机录相镜头,郑敏老师真的唱了三首,一首中文,两首英文!) 花语后记: 在诗人童蔚的陪同下,从郑敏老师的家里出来,已是华灯初上,空气中飘着年味,拦车有点困难,那一天是2017的大年28,我居然忘了我订的火车票是腊月29凌晨的一张硬座票!带着满满的爱和温暖,感叹生命的神奇,穿过空阔的街道,我最终坐上了一辆只有我一个乘客的公交车,和公交司机、售票员开玩笑,我说我坐的是回家专列,下了车与他们道别,走一段路去坐四号地铁,然后回通州拿行李。人在地铁线上穿梭,脑子里晃动着97岁诗人、郑敏老师的笑容和歌声,感受生命的伟大和壮美,从心里发出的一个声音是:向生命致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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