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聪自画像。 丁聪《现象图》(1944年,成都),美国堪萨斯大学斯宾塞艺术博物馆藏。 丁聪《现实图》(1947年,香港)。 今年12月6日,丁聪先生诞辰一百周年。为纪念这位中国漫画史上的重要人物,上海将在刘海粟美术馆举办百年诞辰纪念展,我特意请98岁的著名漫画家方成,为展览题写八个大字:“丁聪百年,漫画一生。” 八个字,可谓概括丁聪与漫画的一生情缘。 上海文化的产儿 熟悉丁聪漫画的人,都知道他有一个很别致的笔名:小丁。从不到二十岁,一直到2009年去世,大家都叫他“小丁”。 建议他用这个笔名的是画家张光宇。丁聪回忆说:记得我开始画漫画时,签名曾用过真名“丁聪”。但繁写的“聪”字笔画很多,写小了,版面做出来看不清,写大了,在一幅小画上占了很大一块地位,看上去很不相称,于是张光宇就建议我署名“小丁”。我以为有理,就采纳并沿用至今。第二个原因是:我不在乎“老”“小”之间的表面差别。第三个原因是,中文的“丁”有“人”的意思,“小丁”即“小人物”,这倒符合我这一辈子的基本经历——尽管成名较早,但始终是个“小人物”,连个头儿也是矮的。 丁聪是二十世纪三十年代上海文化的产儿。 三十年代初的上海,呈现在十几岁丁聪眼前的无疑是最具多元化的社会与文化的景象。在这座光怪陆离的大都市里,伟大与渺小、艰难与安适、激烈与平和,都以各自的方式存在着。战争、革命、商业、时尚等,不同的主题在不同程度上影响着人们的生活。而对那些热爱艺术、从事艺术的人来说,这里无疑是最适合于他们成长、发展的天地。 说到自己艺术修养和风格的形成,丁聪总是会提到在上海旧书店阅读那些欧美时尚杂志、电影画报的经历。正是这样一些杂志,还有不断上演的好莱坞影片,使年轻的丁聪的思路活跃起来,眼界开阔起来。 父亲丁悚是现代中国漫画的先驱者之一,但他并不愿意儿子也走美术之路。丁聪却自己喜欢上了这门艺术。当他只有十六七岁时,有一天,他忽然把自己画的京剧速写拿出来给前辈们看,大家不由得感到吃惊,他的笔触竟然如此生动而准确。他们没有想到,经常跟着父亲观看京剧的丁聪,不仅学会了拉京胡和吹笛子,还拿起了画笔。 丁聪保存下来的画于上海美术专科学校的生活速写,以及发表于1936年前后的生活漫画,让我们看到了他在艺术上最初起步的姿态。 丁聪在上海美专虽只抽时间自学了不到一年,却打下了坚实的基础。他的笔从未停过。教室里围观的学生们,头戴礼帽横坐在电车条凳上的乘客,麻将桌上专注的妇女和好奇凝望的孩子……在他年轻的笔下,一一留下了生动身影,永远也不会消失了。 丁聪走上了自己选择的路。绘画一直伴随一生! 他始终保持着一个艺术家的灵敏嗅觉。从最初走上画坛初显身手的时候起,年轻的丁聪便学会了用批判的目光观察社会。身处光怪陆离的上海滩,丁聪与他的前辈和同辈漫画家一样,专注于描绘贫富之间的强烈对比,勾画那些社会暗角的丑陋—— 面对瘦弱的工人,大腹便便的老板背着手正将大把大把的钞票偷偷往抽屉里放,嘴上则叼着烟吐出一句话:“厂里实在一个钱也没有了。”这是他在十八岁时画的一幅漫画。 大街上满脸刁蛮和专横的小流氓,与若无其事的妓女站在一起,这是《白相人与野鸡》的画面。 一位舞女搂着外国老头跳舞,亲热地说:“我顶喜欢你老先生了!大林。”这是年轻的丁聪在舞厅现场观察所得。 丁聪的作品最初显露出的这种社会讽刺的特点,在后来的创作中蔚为大观,它与政治讽刺往往密不可分,融为一体,成就了他的创作中最有分量的作品。 就现实战斗性和社会震撼力而言,丁聪在抗战时期和内战时期的政治讽刺画,无疑最为突出,也最能反映出他的锐气。一幅《现象图》长卷,形象勾画出抗战后期的政府腐败和社会惨状。贪官、伤兵、淑女、官商、穷教授、沽名钓誉的画家……形形色色的人物,构成了现实生活真实的画面。三年后创作的另一长卷《现实图》成为《现象图》的延续。内战风云中大发战争财的中外商人、饥饿中的穷人、被迫上阵的炮灰……在丁聪的笔下,不同身份的人物排列一起,便成了那个时代的缩影。 永远年轻的小丁 因幽默而带来的阅读快感,是漫画必不可少的功能。然而,丁聪却注定不属于这类漫画家。他的重点在讽刺,无论社会讽刺,还是政治讽刺,他的笔是凝重的而非飘逸的,他的心境是严肃的而非轻松的。 当把丁聪一生中的所有作品放在一起欣赏时,当把他的早年与晚年创作放在一起考察时,我油然想到那个传统的理论术语:现实主义。我愿意用这个概念来界定他的艺术生涯。无论在三十、四十年代,还是在八十、九十年代,青年与晚年,一脉相承,冷静而尖锐的目光背后,是对现实的丑恶现象的批判态度,是强烈的现实参与性。 “文革”结束后,晚年丁聪又挥动起他的笔。 从磨难中走来,岁月沧桑与环境不可避免地消磨掉一些他曾拥有过的锐气和勇气,但他仍具有活力,尽其所能地发出一个艺术家个人的声音。他的画所体现出来的强烈的社会责任感和批判精神,仍让人赞叹不已。二十余年来,他的数以千计的漫画涉猎广泛,政治风雨、世态万象,尽在笔下。心酸的,兴奋的,苦涩的,无奈的,现实生活带来的百般心绪,也在画面中。他的笔端,有时也有幽默,但更多的时候,是辛辣的讽刺,是入木三分的解剖,情感也是沉甸甸的。 晚年的丁聪,仿佛重新找回了早年的自我。他依然年轻而富有朝气。 永远年轻的是小丁——这是八十年代后几乎所有见过他的人共同的感叹。 每逢聚会,只要丁聪在场,关于他的黑发,关于他的永远年轻,总是成为少不了的一个话题。其实,真正让丁聪永远年轻的是他的达观精神。一生的风风雨雨,着实让他经历了不少磨难,可是,他从来没有改变过对生活和艺术的热情。我常常听他说起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他激愤,他惋惜,但同时也显得尤为平静。他以一种积极的人生态度看待一切。他庆幸自己走过了“文革”,在晚年获得了难得的平稳。因为这样一种精神状态,他在这些年里,始终保持着对生活的敏感,思想从来没有衰老,他的漫画,将历史反思和现实感触巧妙地融合起来,显得更为老到和精粹。 晚年丁聪画得最多的还是他的社会讽刺画和政治讽刺画。他的近千幅作品,犹如社会现状的形象画卷。自称“小丁”,丁聪挥动的却是一支如椽大笔。 丁聪出版过两册《文化人肖像》。他画的大多数都是他的朋友,在文化气质和人生体验上,他与他们有着许多相通之处,因而,他能够很传神地将他们勾画出来。与他的画相得益彰的是那些文字。自说与他说,言语不多,或深沉,或幽默,或调侃,颇能概括每个主人公的性格特征。时而翻阅这样一本书,我常常很开心,开心一笑,便领略了许多熟悉的文人的风采。 2009年5月,最后一次见丁聪,是在他去世的前几天。我去病房探望他,夫人沈峻说他已昏迷不醒好几天,眼睛也没有睁开过。我们交谈时,丁聪忽然睁开眼睛,没有我们过去熟悉的眼神,可是,他的眼角却有一滴泪水流出。一个感动的瞬间,令人难忘。 丁聪走了。逝世当天下午,沈峻打来电话说:“他生前的遗愿,一切从简,不举行告别仪式,骨灰也不要。遗体直接留给医院。丁聪常说自己来世上走了一趟,很高兴做了一件事,就是画了一辈子漫画。” 斯人已去,艺术常在。百年诞辰之际,再读丁聪,走进历史与艺术交融的人生画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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