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泽厚话语》,李泽厚著,邓德隆、杨斌 编选,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4年6月出版 中国的山水画有如西方的十字架 读过杨斌先生《李泽厚学术年谱》的人,都会为其执著于传播李泽厚先生思想的精神而感动。这很不容易,需要投入大量的时间与精力。随后,杨先生又在李老师的著作中摘编出一本集子——《李泽厚论教育·人生·美——献给中小学教师》,此书首印后马上加印,受此鼓励,杨先生再接再厉,于是有了这本新集子《李泽厚话语》。 交待这个背景,是要说明本书编者署我之名已是不妥,放在前面更是不实。杨先生执意要出,李老师坚决不干,我居中调停之后,李老师才答应,条件是要署我名,而且必须放在前面。因此我要对读者负全责,与李老师全无干系。为了能达成杨先生意愿,我只得答应下来。但摘编过程中的大量而具体工作,我干得很少,杨先生才是主要的编者。 读李老师的书十多年来,常有一种奇妙的体验,李老师著作中散落许多“一句顶一万句”(刘再复先生语)的话语,让我读后掩卷深思,浮想联翩。仅举一例,“中国的山水画有如西方的十字架”(《中国哲学如何登场?》)。我读到这句话就非常震撼。 先引我与安乐哲先生通信中的一段: 安先生,您一直以来立志要向西方传播中国哲学,我认为您的使命对世界(不只对中国)很重要。……学界谈儒家哲学或思想,学者们往往将之等同于古代。实则儒学一直处于消化吸纳外来思想后不断前行的动态之中。汉儒消化吸纳道法、阴阳家,宋明理学消化吸纳了佛家,李泽厚先生吸纳了康德、马克思、后现代、杜威等外来思想后,开出了第四期儒学,从而使儒学在全球化、大生产的时代,再获新的生命力——为人类的普遍性注入中国文化的独特性。在我看来,李泽厚先生对人类的贡献应是继康德之后的又一世界高峰。可惜学界像您这般有使命又识货的人太少,现在急需将李先生的著作译介出来。我相信“德不孤,必有邻”。 信中提到李老师消化吸纳康德、马克思、后现代、杜威,其实远未说全,比如基督教。这句“中国的山水画有如西方的十字架”就是消化吸纳了基督教两个世界的深邃传统,将之注入中国以追求平宁淡远为最高境界的文化之中,把中国文化原有的“生存不易”(未知生焉知死)及对天地宇宙的敬畏感通过转化性创造,大大强化提升了中国文化的悲剧性、深刻度、形上品格。改变、丰富、扩展了中国人的文化心理结构。使得中国文化在与基督教文化相遇时(这是儒学遇到的第四次挑战,也是最大的一次挑战),不但能将之包容进来,更在消化吸纳后,创造出另一种超越。并不需要神的拐杖,中国文化同样可以达至宗教高度,实现心境超越。又使中国文化不止于乐陶陶大团圆,而有更高更险的攀登,李老师说:“使中国人的体验不止于人间,而求更高的超越;使人在无限宇宙和广漠自然面前的卑屈,可以相当于基督徒的面向上帝。”这不但让中国文化在遭遇基督教挑战后重获新生,更是为人类创造了一个诗意的栖居地,陀思妥耶夫斯基早就警告:如果上帝死了,人便什么事都干得出来。当脑科学发达到能解释,甚至复制宗教经验,从而打破“感性的神秘”之后,人类是否会如尼采一般发疯,或像后现代一般陷入虚无?或许第四期儒学设定的“理性的神秘”(物自体)将有望替代“感性的神秘”,成为人类新的心灵家园。“为人类的普遍性,注入中国文化的独特性”即此谓也。 读了这句话,你再稍微留意一下生活的环境,的确处处被山水画所包围,无论居家、办公、酒店、公共场所、私人会所,莫不如此。山水画就如西方的十字架一般无处不在。其“功能”即是把你带回到大自然当中,脱离俗尘,回归天地,与天合一,实现超越。尽管大多数人处于无意识甚至只是附庸风雅的装饰而已,但为什么出奇一致地要用山水画而不是其他什么来装饰,来附庸,可见这恰恰是文化心理结构的一种外化,虽然是集体无意识的外化。在这里有对宇宙自然的敬畏,所以人在山水画中非常细小(有此敬畏,“诗意栖居”的情本体才更丰富,更完美)。但不需要入黑暗,受苦难才能得救,而是当下即得,瞬间永恒的奇妙感受。甚至连这奇妙感受也不是必需,只要你在山水画中体悟天地之永恒,人生之短暂,宇宙之无垠,世事之有限,再大事功,再多苦难无非转瞬间的过眼云烟。“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在这里并没有漠视生存的艰辛、生活的艰难,相反正因为生存不易,人世苦辛,才用山水画时时处处予以消解与慰安。“悲晨曦之易夕,感人生之长勤。”宋元以来,山水画在中国文化中一直就有这个生活支持与“人生解脱”的功用,但从没有谁这么明确、深刻地将无意识上升到自觉意识,更没人为之注入两个世界的基督教传统,从而升华其悲剧性格与形上品格……。近代以来,由于军事上的不断落败,经济上的巨大落差,使中国文化遭遇“二千年来未有之变局”。中国几代知识人在西方文化的冲击下,对中国文化陷入深深的自卑和绝望。其中基督教挑战最大。从第一代知识人的康有为立孔教,到第六代的“国父论”闹剧,都是试图模仿西方两个世界的传统,来“拯救”中国文化的“竞争力”,殊不知这恰恰丢弃了中国传统的神髓。其基本假设与集体无意识仍是“己不如人”的文化自卑。不少知识分子之所以接受,传播基督教或其他宗教,我以为与这种文化上的自卑感密切相关。因此,如何消化吸纳基督教,就构成了中国文化能否走进世界、焕发新生、重获自信的时代课题。 “看试手,补天裂”,李老师自觉承担起了这一历史使命。以“文王既没,文不在兹乎”、“吾非斯人之徒与而谁与”的气概与胆识,出色地开创了这一“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的艰巨工作。以中国传统“天地之大德曰生”的“人类总体”解释、填补、替代柏拉图的“理式世界”,康德的“先验理性”,黑格尔的“绝对精神”,当然还有基督教的“上帝天国”。以“物自体”为情本体的最高实现,来替代上帝的圣爱。通读李老师作品,这一“野心”(消化吸纳基督教)昭然若揭。再举几例。 “宇宙本身就是上帝,就是那神圣性自身,它似乎端居在人间岁月和现实悲欢之上,却又在其中。人是有限的,人有各种过失和罪恶,从而人在情感上总追求归依或超脱。这一归依、超脱就可以是那不可知的宇宙存在的物自体,这就是天,是主,是神。这个神既可以是存在性的对象,也可以是境界性的自由,既可以是宗教信仰,也可以是美学享(感)受,也可以是两者的混杂或中和。”(《实用理性与乐感文化》) “人生艰难,又无外力(上帝)依靠,纯赖自身努力,以参造化,合天人,由靠自身来树立起乐观主义,来艰难奋斗,延续生存。现代学人常批评中国传统不及西方悲观主义之深刻,殊不知西方传统有全知全能之上帝作背景,人虽渺小,但有依靠。中国既无此背景,只好奋力向前,自我肯定,似乎极度夸张至‘与天地参’,实则因其一无依傍,悲苦艰辛,更大有过于有依靠者。中国思想应从此处着眼入手,才知‘乐感文化’之强颜欢笑,百倍悲情之深刻所在。”(《论语今读》) 人生艰难,空而责有,纯赖自身努力,而生存,而生活,而立命,在使用—制造工具的合“度”的实践中获得美感,发现美的本质,掌握形式力量,实现自然的人化,这构成了人类生存的起点。同时这美感又可以替代宗教,甚至超越宗教,不仅精神超越,还有肉身的至乐,理性融化在感性之中,通过“以美启真”实现人的自由直观,“以美储善”实现人的自由意志,“以美立命”实现人的自由享受。从而人就不是机器也不是动物,真正实现康德提出的“人是目的”。(康德本身的“人是目的”有将人从神的统治中解放出来的巨大贡献,但仍止于启蒙与理性)成为人的最高实现与最终自由(人的自然化),可见美学既是人的起点,又是人的终点,这样美学就超越了伦理学而成了第一哲学。自康德以来伦理学替代认识论成为第一哲学,在伦理学的律令之下,人仍是知识权力话语下的“机器人”。仍是语言说人。人仍被置于必然王国之中,启蒙于现代之内。只有将美学设定为第一哲学,人才从语言、机器中解放出来,投身自由王国,从心所欲不逾矩,超越启蒙于现代。李老师说“美学是第一哲学,其终点是取代宗教,是以形式感对那不可知的‘物自体’的归依和敬畏”。将美学推至第一哲学,以情本体为人的最高实现,将中国传统的“立于礼”(伦理学)推向“成于乐”(美学)实现转化性创造,这不但是李老师对中国思想的巨大贡献(应对了基督教的挑战),更是对世界哲学的巨大贡献,在世界哲学史上,必将产生划时代的影响,这就是我在致安乐哲先生信中所“预言”的“李泽厚先生对人类的贡献应是继康德之后的又一世界高峰”之意也。浮想至此,不觉文长,虽远未尽意,也只好开头就结尾,这句话蕴含的思想至少可以写一篇很有分量的博士论文。 类似的句子在李老师著作中俯拾即是: 对许多宗教来说,仰望上苍是超脱人世;对中国传统来说,仰望上苍,是缅怀人世。 生烦死畏,追求超越,此乃宗教;生烦死畏,不如无生,此乃佛家;生烦死畏,却顺事安人,深情感慨,此乃儒学…… 昨日花开今日残,是在时间中的历史叙述,今日残花昨日开,是时间性的历史感伤,感伤的是对在时间中的历史审视,这就是对有限人生的审美超越……“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孔老夫子这巨大的感伤就是对有限人生的审美超越,是时间性的巨大情本体,这本体给人以更大的生存力量。 佛知空而执空,道知空而戏空,儒知空却执有,一无所靠而奋力自强。深知人生的荒凉、虚幻、谬误却珍惜此生,投入世界,让情感本体使虚无消失,所以虽心空万物却执着顽强,洒脱空灵却进退有度。修身齐家,正心诚意,努力取得超越时间的心灵境界——这是否就是“孔颜乐处”? 字字珠玑,大有深意,也可大作文章,大加发挥,怎么不值得将之摘出,用以启悟有心之人呢?勉为序。(邓德隆2014年3月5日凌晨于宣城敬亭山度假村)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