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自我到来,菩提悬垂为铃,摇曳为歌。 自我到来,石头开始新的纪元,河里的青苔放逸漂漂的青丝,将岁月之水送到最清浅的彼岸,那里,绿树比仿云峦,小草比仿雨幕,梦如云毯。 自我到来,红土直立为丘,蚂蚁宣告城堡王旗招展;黑土铺展为甸,风送蝴蝶不须扇动翅膀;蝼蛄拉动牛车,割伤泥土的辙痕弥合生香。 自我到来,翡翠的水雾聚汇,环绕三亿年的记忆,凝成绿色袂带荧色生光;红色的宝石收取失散亲血,祈祷平安坚硬又柔软。 自我到来,楠木生成金丝,供奉为奘房的椽梁;白泥和沙土一粘就合耸立为广姆尖顶招邀群星、太阳、月亮。偶尔也留栖倦飞的鸦鸟和它们敬贡的大青树籽,共与塔影生成众生的荫凉。 自我到来,傣家女儿有百变之身,夜为水骨,朝为雾花。织机上的飞梭来了又去,借飞花为丝,织霓霞梦幻…… 自我到来,世界缄默不语,从贝叶跳跃到人体上的咒语文身痛如锥骨,接着化为蚊蚋飞入空蒙,一切世事因由因缘神秘莫测,自灭自长…… 二 如果不是佛历某年怒江以西的这片“乐土”在贝叶的正面书写下公元纪年,如果不是蜗牛在鲜嫩的葫芦上爬出一段新的符文,那么,芒市世袭土司府将会在傣历新年到来前夕的某一个夜晚,将族谱中每一个新生的女儿续记上册,为她们取一个其实很普通但在家族中绝不重复的名字。那些“小小姐”会继承一段红色的丝线,一头拴在菩提树上,一头坠上银锁,上面镌刻的傣文咒语忌讳诵念,也从未有人破译,它寄存在奘房的钟磬里,由蝙蝠去守护,由木鱼去敲响。 如果不是驰名世界的滇缅公路成为这片土地新的“脊骨”,开始运行一种新的血液,芒市的大道两厢的芒市因此以灰色砖瓦代替柚木干廊楼宇和戏台,那么,那些渐次长大的官家小姐,也许最为闲适消遣的就是在外公撰写的傣戏里充任一个身着金丝筒裙、发簪孔雀羽翎的“丽哨”…… 其实芒市并没有发生什么变化,那年,浴佛前,村寨里的人照样结队去附近的山上采摘锥栗树上的白花,将芳香的清水拍打在外公的肩上;“高升”照样射向织满彩旗的湛蓝天空;白柴塔垛照样将火蝇送上月亮;堆沙的男孩照样爬上墙头;女孩照样梳一根独辫,跟随赕佛的外婆去寨树下插香;泼水节的排铓照样把人们攉起的水幕敲成碎玉、拆成珠缦…… 除了外公记忆宝箧里那个用竹蔑编织不了的世界和用另一种“切音”朗读、对仗如织锦整齐的“唐诗”,继承一个世袭土司官家的姓氏在此时显然没有意义。但“风中的蔓勒梗”长成大树了。飞鸟衔来一颗种子,接着院落中一棵幼弱的小苗破土,外婆说既然是菩萨送来的,就让它长大吧。但是,当种子衔在大鸟的喙里时,没有谁看清它是什么样子。她说是红色的,像玛瑙佛珠!她在梦里见到了。结果,蔓勒梗开花结果,果实真是红色的!金红色!“自我到来,世显皆奇”“世事自生自长”——佛说果然显现奇迹。 三 我是醉风醉雨裹胁而来的,芒市只是我亡命天涯的一个驿站。记不清什么年月了,问一位佛爷,他说是一只公犀鸟从树洞坠落死去的那年,雌犀鸟在大青树上啼叫三天三宿也坠地死了。它们的长喙裂成锯齿,是老死的。佛爷隐秘庚寿,他种下的贝叶树有90岁了,他用它的叶片刻写经书1800卷,要到2014卷才开始记录长角犀鸟的姻缘。佛爷说,芭蕉长在园子脚,为什么?芭蕉是大地干涸时汲水的“桶”,不信,你抠开。果然,我吃芭蕉芯,度过蚂蝗渴死、牛血成膏的日子。于是,每临旱季,我的命丝牵着游魂,像候鸟必然飞返德宏芒市。 那个叫“安”的女孩子长大了。她甚至读完艺术大学。第一次站在舞蹈队里时,也确如一只鹳鸟站在小鸡的队伍中。原本她可以继续自己的本职,教会幼雏长出孔雀的花翎,即使她自己只是一只素羽如禾、不栖高枝、依季飞来、生活在水汀的鹳。但为那份委屈,她还是哭了,哭得那样伤心,她不知道小小姑娘一哭,酸角草就会开出黄花,薅一把擦镜子能照见比米芽更小的雀斑。她更没有学会眼泪要嚼碎吞了,成一颗酸酸甜甜譬如橄榄的熟果;也没有学会眼泪可以倾洒,成为龙川江那样有潮有汐、一泻千里的大河。她还什么都不会。 但蔓勒梗却不管她长成不长成,依着咒念的音律长成了巨树。她再也不能在树杈上攀上攀下,用花雨伞如蒲公英一样飞翔降落。外公老了。现在看来,“奇迹”也会老去,在老去时如露珠汇聚在莲叶的心里,你不筛动,它静穆如明珠;你要筛动,它就滴落,溅若飞花,汇入池塘外的小溪,末了,归入大海——蔓勒梗倒下时,院子注定落寞,该归去的归去,那么,她就是下一个“奇迹”了。 四 我没有见过那棵蔓勒梗大树,偶尔到城关村寨走走,看见孔雀栖息在矮树上护持一群小鸡。我猜想蔓勒梗一定是一种适生于热带、亚热带的榕树。或者世界上只有这样一棵树,它的叶子宽大,有革质的厚实,但可以舒展,也可以卷曲,所以她的外婆用它来包米饭团子、酸腌菜、辣子盐巴渍成的西西果。我所注目的是奘房外的菩提树。真正的菩提树是紫金树干,有一道道金丝缠绕,这些金丝没有来头,没有去向,没有结节,没有猝断,如太阳里牵来、月亮里收去。而女孩还在使劲旋转她的彩线轱辘;真正的菩提树树叶宽阔如佛掌,叶尖垂长如一指手印,指地下复指天上。女孩还在天地一隅,沿着瑞丽江撩水花漂洗她的长发。真正的菩提树有长长的可以旋扭的叶柄,依着风语和韵诵唱。女孩随后的道路如蛇型的傣文弯弯曲曲。真正的菩提树春天落叶蔫萎,季风西来才泼洒豪雨,葳蕤茂盛,迎风招展,而女孩还依着春天的时序在指甲上染上红的粉的金的蔻丹,乐意在梦里假扮新娘…… 有一天,外婆从樟木箱子里取出一段织锦给她看,它比外婆更老,比所有家族中在世的女人都老,它像老去的山丘一样发皱,过往岁月如果一定要用风雨熨平它,它会绝然死去化为尘泥;抚弄的手指如果一定要解析它的七彩丝线,它一定化为无烟飞灰像投入火焰的竹苒……时光如经,人生如纬。在这个庞大的家族中有多少女人带着她们不可宣诏的咒语沉没在这些致密的网纹里——就在这一刻,她想猛然抓住那只往来的飞梭!让时光停下来,她想嗅一嗅每根金丝上的缅桂花香,每银丝线上的锥栗花香,以及用来熏染织锦的千年奇楠——但她没有抓住飞梭!她甚至不知道这只梭子是用什么木头做成的。长着对生叶的红椿?生着蒲扇叶的柚木?男人只用一点斧凿之力,而女人却用一生投手向左,投手向右,用柔软的腰腹部推动打板,罄尽她们生育的力量把织机摇成风帆…… 在芒市开辟的通京大道上,已经栽满了“菩提”,那不是真正的菩提,而是一种远缘的菩提的未化弟子——“菩提杨”。芒市在世界变小时变得更小了,大不过一颗菩提籽。在大道尽头,芒市人可以乘坐飞机去到世界的许多大都市,尽管他们的口音像杨树间的风声,有金属般的“咣啷”。女孩早早去了,那会只能坐火车,她总共去看了一千回珠江,在心里画地图,她起码学会宽慰自己:“珠江,发源于云之南。”而家乡的河流,归入萨尔温江,水咸咸的,是舅舅的汗,而她伫立的江口,汇合甜与咸,可以撩一朵,在“泼水节”时,赠送太平洋。维多利亚港只有缭乱的霓虹,结果她要如约飞来拄着萤火虫的火把夜巡大盈江;黄浦江口水味咸腥,她每年定期到瑞丽银井盥洗羽裳;还有清明祭坟去采收青蒿的泪串…… 女孩说,她初见我时,我对她说了一句什么话。我却无论如何想不起来了。我不是菩提叶子,一片树叶从晚秋的高树砸下来,砸断一只蚂蚁的脚,也伤到了我的脚趾,我跛行千里,来到我的山上,发现我的兄弟全死了。我摘回一个黄瓜,在大漠西行时做生命补水——傣族寨佬在40年前告诉我,你蛰居的寨子叫“帮丁”,傣语就叫黄瓜寨。我将“帮丁”用竹尖刻在脑子里,结果,忘了留下一个脑子里的浅丘,来蓄纳菩提的根须。 五 有一天,从珠江那边飞回来的女孩说她要写作了,用汉语写散文。散文是什么样的呢?应当如蔓勒梗的红果,自天而来,应当如菩提叶旋,凭风而语。散的“文”,是散落的织锦文样?是散漫的落叶追根?要“找”啊——但我什么也没有说,因为,“奇迹”已经发生,她的散文如大盈江的荻花,已经飘得很远了。她把它们收成一束,穿越时空织成的锦缎有一尺长了,拿到我的跟前,我捧着,稍一动弹,这些絮絮就会从窗口飞出,飞到蔓勒梗复满荫盖的屋顶上,剩下的筋缕是织锦粗粗梗梗的底章…… 署名:禾素。为什么是黑的、白的,总之是素的,拒绝或没有浸染? 她的原名是我习惯称呼的:方汀,一方汀洲,有浅草薄浪,候鸟翼影,意境很好,她却不用了。她的新名:方思入。“思入”是佛语?也许不是。大约是刻写在贝叶反面的密码,是长成女人的她恪守不宣的符咒,按规矩,不允破读。但《诗经·小雅·采薇》有“今我来思”的咏叹:今天我来了,怀悲怀忧,方思入时岁,思入腠理、思入经纬、思入原本,一切尽皆倏然复现——恰若菩提风语。 “自我到来,一切皆为奇迹”——人皆可为佛,这却不是奇迹。但每一次“生发演化”,因果缘成,却是奇迹。“我”是每一个“我”,是一切之“我”。我之可为,造化众生,皆为奇迹。佛陀在归陧时说,我什么也没有说啊。于是,但凭菩提风语。 菩提本无树,无树不菩提。于是蔓勒梗也是菩提。 但静心聆听,蔓勒梗下的风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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