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动物园》,黄蓓佳著,江苏凤凰少年儿童出版社,2023年9月 插上幻想的翅膀,书写人性的光亮 教鹤然:以往您的作品经常以植物、动物或人物作为标题,但《黎明动物园》却让人感受到一种与众不同的气息。“黎明”是度过黑夜、面向光明的希望时刻,“动物园”是颇受孩子们青睐的场所,又给人一种欢快而轻松的情感基调。能不能请您给我们介绍一下新作的主要情节? 黄蓓佳:《黎明动物园》是一本写给孩子们的科幻小说。故事发生在某天凌晨,邪恶的十字星联盟为抢夺星球上尚未开发的极其稀有的矿物质,悍然攻入矿产资源地——北崖领地的“首都”高堡市。战争骤然爆发,原本祥和安宁的黎明动物园被炮火硝烟包围。园长戴安宁在绝望中做出了破釜沉舟的决定:联系星球动物协会,征集两部大型专用车辆,将园里的部分动物转移至遥远的境外非战之地。动物行为学家贺拉教授怀揣着一个足以改变星球的秘密,与自己的实验对象——黑猩猩芮芮一起登上了卡车。园长14岁的儿子戴克作为志愿者随行。动物转运的过程险象环生,危急时刻,芮芮的大脑被植入了脑机接口电极片,在贺拉教授的操作下,它成了一只可以与人类进行“脑机对话”的智能黑猩猩。这支寄托着生存希望的转运车队,能否泅渡过战争的迷雾,抵达和平的彼岸?需要小读者们从阅读中找到答案。我希望给予孩子们的是一次激动人心的阅读,是兴奋、焦虑、悲悯与希望交织在一起的阅读。因为小说中写到了战争的残酷、人性的光亮和幽暗,相对于儿童的惯性阅读,主题更为辽阔,也更具有挑战性。所以,我给书中的这个动物园取名为“黎明动物园”,“黎明”意味着光亮、美好、希冀和蓬勃向上的生机。希望孩子们读完这本书,能够感受到我对这个世界的热爱和祝福。 教鹤然:在我的阅读印象中,这是您首次在儿童文学写作中尝试架空世界观。近年来,科幻成为文学与艺术创作的热点。您选择用架空设计构建时空背景,进行少儿科幻创作尝试,是出于什么考虑呢? 黄蓓佳:科幻作品必须具有的两大要素是科学和幻想,幻想在科学的基础上展开,科学的发展来源于人类的想象。让思想无拘无束地进入未来世界,设想出星际间关系的一万种可能,这是瑰丽奇特的心灵旅程,值得我们去记录和书写。正因为科幻作品描述的是未来的某种可能性,作品的构想和情节自然无法在现实世界中展开,要由作者自己去架构一个虚拟的时间、虚拟的空间,在这个时空中创造出人物和情节。《黎明动物园》这部小说中的“十字星联盟”和“北崖领地”是我设想出来可以发生故事的两个空间,架空的世界给了作者创作的自由,让人能够放开手脚,尽情虚构。不同于之前的那些观照现实生活的经典长篇,《黎明动物园》是一部根植于幻想的作品,这是我第一次尝试以这种形式写作,也许还有很多不成熟的地方,但仍然也希望今后还能继续尝试创作类似的作品。 “风筝的基础没扎好,勉强飘上天,观赏者总会为它捏着一把汗” 教鹤然:儿童文学的幻想传统其来有自,从广义上来看,《黎明动物园》也是延续了这一传统的儿童小说。能不能请您谈一谈,您认为,好的幻想小说应该具备什么特质?作家应该如何处理儿童文学的现实主义写作与幻想创作之间的关系? 黄蓓佳:好的幻想小说应该植根于现实生活之上,一半沉在土里,一半飞进虚空。胡思乱想的不是好作品,要从大地万物荡开一笔出去,架构一个崭新的空间,在这个空间里抒写人类基本的感情:喜怒哀乐、生离死别,希望和绝望、悲悯和拯救,这是我希望看到的,也是努力想要做到的。国内外的优秀艺术家,画家也好,音乐家也好,后期无论从事哪种流派,如现代或者后现代主义的艺术创作,都脱不开早期严格的现实主义的基础训练,毕加索就是很典型的例子。风筝的基础没扎好,勉强飘上天,观赏者总会为它捏着一把汗。有幻想的能力固然可贵,把幻想的情境写到似真非真,引领读者一步步跟着生活节奏走,心甘情愿地走进写作者架构的幻想中的世界,这是文学的能力。 有句话说,孩子离天堂更近。我们也同样可以说,孩子离幻想更近。儿童在步入成人世界之前,现实和幻想的边界感不那么明确,比起严苛的冷峻的现实世界,他们可能更乐于接受一个梦幻的、神奇的、无所不能的造梦空间,所以绘本、童话、科幻、奇幻都是他们最乐于接受的文学形式。就我个人的阅读范围来看,我们国内的儿童文学作家的写实功夫大都在线,但对幻想类作品的开拓相对就弱了。从长远发展角度来看,在打好现实主义底子的基础上,未来应该在幻想类题材方面着重发力,多加鼓励和扶持。 教鹤然:《黎明动物园》既展现了人工智能等最新、最前沿的科技成果,又把读者带入到一段瑰奇的想象之旅,以此来展开对复杂的人性、人与动物的关系、少年成长等主题的讨论。为少年儿童创作的科幻文学,应该如何平衡“科学”和“幻想”的比重? 黄蓓佳:我小时候很喜欢读科幻作品,像叶永烈先生的《小灵通漫游未来》等。我还喜欢看像《十万个为什么》这样的科普知识读本。20世纪90年代初,我看过一部科幻电影《E.T外星人》,当时备受震撼,也非常喜欢,从此知道了科幻作品还可以这么呈现——表现出让人动心的温度和人情味,仿佛未知世界的一切可以在现实生活中发生,在我们身边发生。很多年之后,另一部让我难忘的科幻电影是《星际穿越》。当我看到科学家历经艰险返回地球重见家人那一幕的时候,我感慨一部科幻电影除了表现“探索”和“拯救”的宏大主题,还可以淋漓尽致地展现人类情感中浓烈到极致的“爱”。这远远超越了我以前对“星球大战”这类电影的诸多认知,于是,我发愿要写一部科幻作品。 我是文科生,可一直以来我对数学、物理、空间科学、人工智能这些都有兴趣,闲时也生吞活剥、勉为其难地读过一些这方面的科普书。我最初想写的一部作品连名字都有了,叫《永不停息的列车》,也是拯救和爱的主题。疫情期间,我闷在家里,为写这本书买了很多科幻小说回来读,但却始终没想通这部小说要如何收尾:主人公上了这部列车之后,该怎么下来呢?正在苦恼时,偶然在手机上读到一篇文章,讲疫情之中一家动物园艰难生存的故事。读完之后,我想,疾病和疫情能给人类和动物们造成这么大的苦恼,如果是洪水、地震这样的自然灾害呢?如果是大规模的战争呢?处于其中的动物们又该如何生存下去?机缘巧合,就有了今天的这本小说《黎明动物园》。 给孩子们读的科幻作品,肯定是要写到未来科技的。但未来科技到底是什么样子,人类的核心技术能走到哪一步?我们自己也不知道,只能根植于现实科技成果尽量去展开合理想象。而且,因为是写给孩子看的少儿科幻,科学这方面内容还不能写得太多太深,不宜写很多知识点的介绍以及艰深的名词阐释,否则孩子可能会看不懂,就会不耐烦,失去往下读的耐心,尤其是年纪小一点的孩子。由此,我觉得电影《E.T外星人》在“科学”与“幻想”的平衡方面就做得很好,可以视为少儿科幻艺术作品中的好样本。对于儿童科幻小说来说,超前的理论和科技论点可能没有那么重要,相对而言,生动的人物和好看的故事才更为重要。 既要敬畏自然,更要敬爱生命 教鹤然:黑猩猩“芮芮”是《黎明动物园》中分量很重的主要角色,其他动物角色也非常惹人喜爱,比如大象曼妮、小象婕妮母女、白虎兄弟大威小威、黑熊莫莫、兔狲小咪等等,它们个性鲜明、可爱有趣,充满温暖和力量。您为了写好这些动物角色,做了哪些前期准备? 黄蓓佳:我的女儿小时候喜欢动物,四五岁时,每个周末我都必须带她去动物园,那时的动物园距离我家不算远,骑车就能到。借着女儿跟动物交谈的机会,我也仔细观察过不少动物的长相、习性和标志性动作。写这部小说时,过往的观察经验就全部用上了。得益于信息时代的资讯发达,几乎所有动物的图像、生长环境、身高体重、生活习惯,网络和书籍中都能查到,对写作者帮助很多。 大致来说,文学创作靠的还是想象,掌握了一种动物的外貌习性之后,要想象出它们面对人类和外部环境时所能够表现出来的种种娇憨、狡猾、威吓、耍赖、依恋的特征,以及出人意料又在情理之中的一些小小的聪明把戏,描写到位之后,动物们的可爱之处自然就出来了。 还有,动物间也是有爱的,夫妻之间、兄弟之间、母子之间、同伴之间,爱恋之情不见得逊于人类。写出动物和动物之间的爱,动物对人类的爱,作品中便有了很多令人动容的细节,文学作品的力量便在这些细节之中。 教鹤然:您前段时间到肯尼亚去旅游,拍摄了很多大草原上动物迁徙、生活的视频和照片,想必您对动物、自然和生命有着一份珍爱之情和敬畏之心。《黎明动物园》的很多段落都着力于描写人与动物之间的真情牵绊与执着守望,通过这部作品,您想向孩子们传递什么样的价值观呢? 黄蓓佳:我去肯尼亚,是被《动物世界》《蓝色星球》这些拍摄得无与伦比的纪录片吸引,也是被类似于《走出非洲》这样的电影里的非洲镜头吸引。当然,还有海明威笔下的《乞力马扎罗的雪》。 苍凉广袤的非洲大地果然非同凡响,肯尼亚全体国民对动物的保护和尊重同样让人印象深刻。他们将海量的国土划为动物保护区,那些保护区不修路、不建房屋,杜绝一切人类生活。在那里,游客们反而被“关”进越野吉普车,成为大小动物的观察对象。在那里,有树木的地方必有狮子猎豹,有水草的地方必有河马犀牛,大象和长颈鹿在草原上昂首阔步,斑马角马成群地奔驰。坐上热气球,可以看火红的太阳从地平线升起,看脚下土地上动物们迁徙追逐,看无边草原上一棵又一棵清奇秀美的伞形大树,心里有种莫名的感动。既便是开着汽车行走在高速公路上,道路两边依然可以看到一晃而过的长颈鹿、大象和斑马。住在酒店里,羚羊们旁若无人地在餐厅外吃草,漂亮的孔雀一早就守候在小木屋廊下,等着为你骄傲开屏。人和自然、人和动物完全地混居在一起,和谐相处,珍爱守望,生死与共。那真是世间最美好的景象,最令人感慨的场景。 据说地球上已经被定义和命名的生物有一千万种左右,还有一千万种尚未定义和命名。地球是个很大的家园,人类只是万种生物中的一种。《黎明动物园》写的既是战争的残酷、拯救的艰难,也是智能动物对人类的反哺,借此我想表达的价值观是,希望有朝一日地球上可以不再有战争,希望人类社会的繁荣和发展可以不要伤及无辜的自然生灵。 在突围中艰难守成,在逆境中拥抱成长 教鹤然:《黎明动物园》从第五章开始分出了两条故事线,“勇敢突围”与“艰难守成”两条故事线时而并行,时而相交,您是如何把握两条线的叙事节奏,让整个故事在紧张而不凌乱的氛围下稳步推进呢? 黄蓓佳:当战争来临的,动物园的日常运作不能正常维系的时候,园长艰难而痛苦地做出决定:必须转移一部分珍贵又方便移动的动物,替它们寻求生存之路。剩下那些老弱病残和过于大型无法转运的动物,还得有人留守照看,帮助它们泅渡过那一段悲惨的生命旅程。人道、人性、爱、责任,充分而完全地体现在这个决定之中。如此一来,转运和留守必然分出小说中的两条主线,缺一不可,只写转运或者只关注留守,都不能完美呈现我的作品主题,情节上也会少了很多的丰富和跌宕。 在两条线中,写动物转运的这一条是主线,这条线上的故事比较多,我尽量写得欢乐和欢快,写得明亮和幽默,以吻合孩子们的阅读口味。这条线上的人物和动物的个性也大都单纯可爱,是朝着光明这一面走的,虽然围绕他们的是枪林弹雨,是火焰、流血和死亡,但是希望在前,信念在前,他们都有着同舟共济往前奔的那一股劲儿。 写动物留守的一条线是副线,重点是留守员工给动物们解决吃喝拉撒的问题。人物不动,每天面对的场景和困境相似,情绪上便比较郁闷,情节也就很难生动起来。于是,我就在人物的复杂性上用功夫,尽量争取把人物写透,写到位,写出他们的渴望、挣扎、忽明忽暗的心思,写出人物关系的丰富性和复杂性,使这条副线虽然阴郁,却比主线的人物更加立体,人情味更足。写一部小说,情节的推进很重要,人物的千回百转也重要,两者都写好,作品才有意蕴,读者的情绪也才会跟随故事的进展层层递进。主线和副线之间,用戴克和戴莉这一对兄妹之间的信息交流串联起来,明暗交织,动静相间,保持一个好的节奏感,这是我最初对作品的设想。想象总是美好的,实际做到并不容易。《黎明动物园》到底做到了几分,还得靠读者评判。 教鹤然:《黎明动物园》也可以看作是一部少年成长小说。戴克和戴莉在不同的境遇中,面临着巨大的挑战和痛苦的抉择,强压之下迸发出的爱与勇气,让作品有了人文情怀的温度。困难让人成长,爱与责任也会让人成长,您为何会选择将少年主角置于逆境和危境之中呢?这是您对少年成长的思考和理解吗? 黄蓓佳:成长无处不在。这次,我把少年人置身在一个极限环境中,也是因为这是一本科幻小说。架空世界之后,可以放开手脚来写。故事里的艰难和困境当然不可能是当下孩子成长的常态,但正因为其极限,才更能让读者感受到两位小主角身上迸发的勇气和力量。 孩子的成长其实要从压力和动力两个方面看。外部环境急遽改变,这是外在的压力,但是想要孩子主动拥抱成长,则需要他拥有内在的动力。当14岁的戴克作为志愿者随车而行,在战火硝烟中努力像大人一样坚强勇敢时;当12岁的戴莉为了照顾焦躁不安的母象曼妮选择住进象馆,为了留守的动物,克服恐惧和厌恶去参加敌方参谋长的家庭晚餐时,他们的心里,必然充溢着对动物的大爱,充溢着保护心中珍爱的人事物不被战争摧毁的决心。我努力向读者们真实地展现了两个孩子的内心,所以这部小说才会读起来会比较热血,也能够给人力量。 教鹤然:我从这部作品中能感受到您一贯的创作态度。在之前的作品里,您一直试图让儿童读者通过文学作品,窥见成人社会的丰富和驳杂,表现复杂的人性,新作《黎明动物园》也是如此。在表现人类复杂、纠结、脆弱的情感时,作品尽可能地展现出感情的多面性,让读者的情感随着人物之间的“冲突”与“和好”不断流动、摇摆。在书写这种复杂情感的时候,您希望儿童读者们能从中感受到什么呢? 黄蓓佳:人性不是绝对的,自有其复杂性和丰富性。人性的变化要看人物彼时彼刻遭遇到了什么,面对着的是什么。比如夏伊,她是敌方参谋长的女儿,在被强占的动物园里,这样的身份会让她拥有一定的“特权”,当她在面对戴莉时,有意无意地会表现出一些高高在上的傲慢。但同时,她也是一个因为脸上有伤疤而深感自卑的孩子,她对动物的爱是很真实的,对友情的渴望、对被接纳的向往也是真实的。她跟戴莉最大的不同,是傲慢自负的父亲佛明上校没有给她做出一个好的“爱的示范”,于是,她在表达爱和善意时,常常是不连贯的、尖锐的。戴莉清楚地看到了夏伊身上的可悲和可怜,才会对她的感情不断摇摆。 我觉得,好的文学作品,就是要最大可能地表现人性的幽微和复杂。 (责任编辑:adm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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