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鬼金初识,是在多年前一个深秋的笔会上,风清云湛的浪口小镇作家云集。远道而来的鬼金有着大多数中年大叔的平头发型和敦实身材,淳朴浓郁的东北口音和手中随处拍摄的专业相机,奠定了我对他的印象基底——一位热爱摄影和写作、笔名与外形“图文不符”的东北作家。彼时他还是一位在工厂工作的吊车司机,而闲暇时随心所欲的灵魂画者则是鬼金的另一隐藏身份。身兼多项技能的鬼金在现实生活和艺术世界里自由地切换,就像一颗多面切割的宝石,每一个横截面都闪烁着异质的光芒,最后这些光芒历经多次反射汇入了他的文字中。若用当下十分流行且无厘头的定义来形容他的话,那便是“一个不会拍照的画家不是一个好作家”。 近年来鬼金陆陆续续在《长江文艺》发表了不少作品。鬼金的小说和他的名字一样,充盈着混沌幽森的鬼气和重金属的质感。这些气息在他稍早一些的作品中尤为明显。《破碎故事之心》中游荡在卡尔里海上空的苦难与救赎、纯粹与放纵,都被一位心怀诗意想象却因意外失去右眼的女孩盛英洞察于心。下落不明的女孩以及梦中的飞鸟,这些虚实相生的情节,最终是来自于盛英眼睛意外的肇事者“我”的虚构。《滨河北路》中迷离的梦境,粗粝的现实,幻想与直觉,过去与现在,陌生冲淡的情节,在字里行间反复穿梭,踟蹰在滨河北路的情景化身为主人公在电脑上敲下的文字。《晴朗》的气息则更加扑朔迷离,胃癌晚期的诗人好友在朱河返回蓝湖小镇的前一天从铁塔跳下,结束了年轻的生命,留下的诸多谜团以及文中反复提及的日期——“1987年9月30日”和“2002年12月21日”,让他仿佛进入了时间的迷宫。充斥在小说中的阴郁和诡谲的气息,与“晴朗”的篇名形成了巨大的反差。这三篇发表于《长江文艺》的小说,因其“破碎”和“难辨”阅读起来需要一定的耐心和艺术鉴赏力。它们是鬼金以先锋的手法和极具主体意识的表达,在真假虚实间潜心营造的属于自己的叙事“迷宫”。 而鬼金稍晚一些的小说,似乎是有意识地走出这种混沌而潮湿的叙事“迷宫”,以柔和渐进的方式实现小说的现实主义转型。《白塔》写的是一位陷入写作瓶颈的中年作家,在为病重妻子买药途中出走荒野,短暂逃离精神重压之下的窒息感和无力感。妻子在生命末端梦见的白塔,是丈夫的精神圣地和灵魂庇佑所。尽管人世间沧海桑田,白塔却不受时间左右。小说结尾的对话中,妻子梦中的白塔变成了丈夫,喻示着丈夫就是妻子心中如白塔般坚实的依托。《无尽之中》里身处荒野的“我”从前妻的突然来电得知,前小舅子(“我”的好哥们、一位不流于世俗的前卫电影人)突然自杀,“我”前去殡仪馆协助前妻料理后事,小舅子的生平和彼此的婚姻家庭在沉静克制的叙述中缓缓展开。“荒野”作为两篇小说中不断出现的精神意象,既是创作灵感的生发地,也是灵魂的栖息所。这两篇小说尽管仍有很大篇幅聚焦于人物的内心和个人的私语,但更贴近于日常化的表达,让叙事的迷雾有所消散,情感的共鸣更为凸显。 本期刊发的中篇小说《复数》是鬼金关于底层工人题材的回归。这是鬼金努力让小说回到日常、回到生命本身的深度实践。小说以细实的文字讲述了一对工人夫妇的现实生活和内心情感。复数在生活中是一个简单纯粹的概念,意味着不断重叠和重复的芸芸众生,是一个集体性指称;与“复数”对应的词是“单数”,指人群里勇敢突围的个体或少数人,有着“凌寒独自开”的傲然和独立。鬼金赋予了这两个词眼更加丰富的内涵,小说的人物在集体的复数和个体的单数间来回切换,为文本注入了源源不断的叙事动力。 主人公井梅原是工厂化验室心高气傲的“一枝花”,嫁给了在车间看仓库的丁文森,后来面临工作和婚姻的危机选择离婚做家政保姆。她伺候的第一家雇主是退休的厂长和厂长夫人。曾经高高在上被大多数人敬捧的少数“特殊群体”,如今也走入了普通老年群体的困境:昔日荣光不在,躯体老化,子女远离,需要照料时只能依靠身边的保姆。井梅曾经的同事也在单数和复数间转换:曾经令大多数人羡慕的瑶琴因投资失利,如今只能在医院做护工补贴家用;人人称赞的化验室好男人刘文亮失去工作,在车贷房贷的重压下跳楼自杀;而“长得像个缸一样的”最不起眼的刘彩霞,却摇身一变,成为了少数的有人爱有钱赚的人生赢家。当丁文森将心中“隐秘的角落”告诉给惺惺相惜的“小火柴”,两个有着心灵创伤的“单数”变成了抱团取暖的“复数”。鬼金用思辨性的文字写出了世间的有常与无常,大量的细节流露着日常的纹理,而“复数”的命名似乎也喻示着他的写作观:“我曾忽略日常生活,依靠想象力进入了一个虚幻世界。现在看来,回到日常,才是真谛。日常生活让小说有了包浆。”从悬浮高空、享有独特视野的吊车司机,到立足地面、浸入日常的复数人生;从高处的想象到低处的凝视,他的文字也完成了从单数到复数的“变身”。 鬼金的写作在转型的变化之外,还有诸多不变的一以贯之的东西:对自我的坚守和对现实光亮的捕捉。他坚信自我是小说的灵魂。对他人灵魂的观照也透射着写作者的自我,是写作者对所处世界的体验、洞察,对自我的寻找和体认。因此,鬼金小说中的人物大多是个人身份的自我映射,或为籍籍无名的底层工人,或是生活和精神遭遇双重危机的“文艺青年”。对自我和所在的贴近,让鬼金的文字镀上了一层具体可感的现实肌理,也为他者走进作家的内心提供了临近的窗口。而井梅对偶遇的、正在偷窃的凄苦老太的心软和仗义,对雇主夫妇超出本职工作的关怀;丁文森对“小火柴”的悉心照拂以及“小火柴”对丁文森父亲般的信任和依恋,既是彼此救赎、彼此疗愈的情感需要,也是良善之心的内在召唤。就像鬼金在访谈中谈及的:“我用文字的磷火照亮属于我的黑夜,属于时代的黑夜,我借着那一丝微光去发现人性的肌理骨骼、生命的底色,以及梦的翠绿的结晶,超越时光和世俗的别样的歌哭、缠绵与爱。我的灵魂在属于它的舞台上舞蹈,可能也戴着镣铐,但那个黑暗中的舞者,心中有光,有世界,有星空……”这些,正是鬼金小说的内核所在。 值得一提的是,鬼金的小说与绘画、摄影有一种紧密而强烈的互文性。欣赏鬼金的油画和摄影作品就像阅读鬼金的小说,有一种浓墨重彩下的“似曾相识”。既是风格的对称,也有内在的共鸣。那些出现在绘画或者照片中的意象也不时地闪烁在小说里,无尽的荒野、斑驳陆离的灌木丛、丢弃的巨幅照片和人体模型、悬挂的风干羊皮、案板上狰狞的猪头和鱼眼,彼此交融在现实的作品和虚构的故事中。无论是流露着光怪与诡谲气息的艺术作品,还是捕捉现实瞬间的街拍照片,都是理想主义者的精神独白和灵魂狂舞:既是对死亡、疾病、困顿的稀释中和,也是内心的释放和自我疗愈。他就像荒野中遇到的那个手拎铁锤的拾荒者,一点点敲掉附着在灵魂表层的杂质和碎屑,在野草丛生处捡拾幽微的萤火之光,不断照亮夜行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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