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开东坡的集子,一种人生空漠之感迎面而来。“人生识字忧患始”(《石苍舒醉墨堂》),这位聪颖超常的智者对人生忧患的感受和省察,比前人更加沉重和深微。老子说“吾所以有大患者,为吾有身”(《老子》第十三章),庄子说“大块载我以形,劳我以身”(《庄子 · 大宗师》),佛教有无常、缘起、六如、苦集灭道“四谛”等说,苏东坡的思想固然受到佛道两家的明显诱发,但主要来源于他自身的环境和生活经历。 ![]()
![]() 应该指出,“人生如寄”的感叹,从汉末《古诗十九首》以来,在诗歌史中不绝于耳。《古诗十九首》(驱车上东门)云:“浩浩阴阳移,年年如朝露;人生忽如寄,寿无金石固。”曹植《浮萍篇》:“日月不恒处,人生忽若寓;悲风来入怀,泪下如垂露。”直至白居易《感时》:“人生讵几何,在世犹如寄。”“唯当饮美酒,终日陶陶醉。”《秋山》:“人生无几何,如寄天地间。心有千载忧,身无一日闲。”苏东坡显然承袭了前人的思想资料,他们的共同点是发现了人生有限和自然永恒的矛盾,这是产生人生苦难意识的前提。 然而,第一,前人从人生无常性出发,多强调其短暂,或以朝露为喻,或以“几何”致慨,或径直呼为“忽”;而苏东坡侧重强调生命是一个长久的流程(见山本和义《苏轼诗论稿》,《中国文学报》第十三册)。“别离随处有”“出处谁能必”“何者为祸福”“何者为吾庐”等,聚散、离合、祸福、吉凶都处在人生长途中的某一点,但又不会固定在某一点,总是不断地交替嬗变,永无止息。 他的《和子由渑池怀旧》说:“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雪泥鸿爪”的名喻,一方面表现了他初入仕途时的人生迷惘,体验到人生的偶然和无常,对前途的不可把握;另一方面却透露出把人生看作悠悠长途,所经所历不过是鸿飞千里行程中的暂时歇脚,不是终点和目的地,总有未来和希望。 第二,前人在发现人生短暂以后,大都陷入无以自抑的悲哀;而苏东坡的歌唱中固然也如实地带有悲哀的声调,但最终却是悲哀的扬弃。苏东坡从人生为流程的观点出发,对把握不定的前途仍然保持希望和追求,保持旷达乐观的情怀,并从而紧紧地把握自身,表现出主体的主动性和选择性。 ![]() 在《送蔡冠卿知饶州》中,既感喟“世事徐观真梦寐”,又表达了“人生不信长坎坷”的信念。《游灵隐寺得来诗复用前韵》说:“盛衰哀乐两须臾,何用多忧心郁纡。”在《浣溪沙》词中,更高唱“谁道人生无再少?门前流水尚能西,休将白发唱黄鸡”的生命颂歌。承认人生悲哀而又力求超越悲哀,几乎成了他的习惯性思维。 他的《水调歌头》中诉说了“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这个永恒的缺憾,而以“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的乐观祝愿作结。另一首写兄弟聚散的诗《颍州初别子由二首》其二也叙写他对“离合既循环,忧喜迭相攻”的发现,虽也不免发出“语此长太息,我生如飞蓬”的感喟,但仍以“多忧发早白,不见六一翁”相戒相劝,“作诗解子忧”,排忧解闷才是最终的主旨。 苏东坡以人生为流程的思想,对生活中可能遇到的挫折和困苦具有淡化、消解的功能,所以,同是“人生如寄”,前人作品中大多给人以悲哀难解的感受,而在苏轼笔下,却跟超越离合、忧喜、祸福、吉凶乃至出处等相联系,并又体现了主体自主的选择意识,表现出触处生春、左右逢源的精神境界。 ![]() 苏轼诗词中又常常有“人生如梦”的感叹,这又突出表现了他对人生虚幻性的感受。 如果说,“人生如寄”主要反映人们在时间流变中对个体生命有限性的沉思,苏东坡却从中寄寓了对人生前途的信念和追求,主体选择的渴望,那么,“人生如梦”主要反映人们在空间存在中对个体生命实在性的探寻,苏东坡却从中肯定个体生命的珍贵和价值,并执着于生命价值的实现。 仅从苏词取证。“人生如梦”原是中国文人的常规慨叹,苏轼不少词句亦属此类。如: 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新凉。 ——《西江月》 笑劳生一梦,羁旅三年,又还重九。 ——《醉蓬莱》 一梦江湖费五年。 ——《浣溪沙》 十五年间真梦里。 ——《定风波》 万事到头都是梦,休休,明日黄花蝶也愁。 ——《南乡子》 大都从岁月流驶、往事如烟的角度着眼,似尚缺乏独特的人生思考的新视角。白居易曾说“百年随手过,万事转头空”(《自咏》),苏轼则说“休言‘万事转头空’,未转头时是梦”(《西江月》),意谓不仅将来看现在是梦,即过去之事物是梦,而且现存的一切也本是梦,比白诗翻进一层,较之“世事一场大梦”等常规慨叹来,他对人生虚幻性的感受深刻得多了。 但更重要的是,苏轼并不沉溺于如梦的人生而不能自拔,而是力求超越和升华。他说“古今如梦,何曾梦觉,但有旧欢新怨”(《永遇乐》),意谓人生之梦未醒,盖因欢怨之情未断,也就是说,摒弃欢怨之情,就能超越如梦的人生。李白《春日醉起言志》说“处世若大梦,胡为劳其生?所以终日醉,颓然卧前楹”,苏轼反其意而用之,“寄怀劳生外,得句幽梦余”(《谷林堂》),同样表现了对如梦劳生的解脱。 ![]() 苏轼还从生存虚幻性的深刻痛苦中,转而去寻找被失落的个体生命的价值,肯定自身是惟一实在的存在。他说,“长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临江仙》),这也是反用《庄子》的意思。《庄子 · 知北游》云:“舜问乎丞曰:‘道可得而有乎?’曰:‘汝身非汝有也,汝何得有夫道?’舜曰:‘吾身非吾有也,孰有之哉?曰:‘是天地之委形也。生非汝有,是天地之委和也;性命非汝有,是天地之委顺也;孙子非汝有,是天地之委蜕也。’”庄子认为人的一切都是自然的赋予,把“吾身非吾有”“至人无己”当作肯定的命题;苏轼却肯定主体,认为主体的失落乃因拘于外物、奔逐营营所致,对主体失落的悲哀同时包含重新寻找自我的热忱。苏东坡的《六观堂老人草书》也说: 物生有象象乃滋,梦幻无根成斯须。 方其梦时了非无,泡影一失俯仰殊。 清露未晞电已阻,此灭灭尽乃真吾。 …… 佛家把人生看成如梦、如幻、如泡、如影、如露、如电,称为“六如”,苏轼却追求六如“灭尽”以后的“真吾”。 他的名篇《百步洪》诗也是因感念人生会晤顿成“陈迹”而作。前半篇对水势湍急的勾魂摄魄的精彩描写,却引出后半篇“我生乘化日夜逝,坐觉一念逾新罗”“觉来俛仰失千劫,回视此水殊委蛇”“但应此心无所住,造物虽驶如吾何”等哲理感悟,就是说,人们只要把握自“心”,就能超越造物的千变万化,保持自我的意念,就能超越时空的限制而获得最大的精神自由。苏东坡又说“身外傥来都似梦”(《十拍子》)、“梦中了了醉中醒”(《江城子》)等,也从否定身外的存在转而肯定自身的真实存在,并力图在如梦如醉的人生中,保持清醒的主体意识。 (本文摘自《苏东坡和他的世界》第四讲《苏东坡的人生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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