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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情凝视与现实关怀——谈陈平原的学者随笔

http://www.newdu.com 2024-01-26 《文艺争鸣》 陈剑晖 参加讨论

    

20世纪80年代以来的中国,从改革开放到全球一体化,可谓风云变幻、八面来风,社会经历了几次的文化转型和阵痛,人们的心理也处于激荡和渐变中。在这样的时代背景下,作为知识分子之一的学者也产生了分化:有的躲进小楼成一统,不管冬夏与春秋,一心只读圣贤书;有的迎击时代的风潮,在从事专业研究之外,保持着学者的人文情怀和广泛兴趣。走出书斋,面向社会,纵横天下;且姿态放低,眼光向下,努力融入某一方水土。显然,陈平原属于后一类学者。
    早在20世纪90年代,我就在《读书》《博览群书》《中华读书报》等报刊,陆续读到陈平原的大量学者随笔。最近又集中读了他的《故乡潮州》《怀想中大》《读书是件好玩的事》《阅读日本》《大英博物馆日记》等随笔集,应该说,这些书一方面打开了我的眼界;另一方面又促使我重新打量作为学者和散文家的陈平原:他是如此的高产且富于创造力;他以自然、平实、雅致的文字,既凝视着一方水土,又连接着日常烟火,透出一个人文学者对于现实的关切。这种文字、思想和情怀,对于同是50后、同样出生于潮汕平原、受惠于一方水土的人来说,是亲切且极富吸引力的。
    一、深情凝视这一方水土
    陈平原1954年生于潮安县韩江边一个教师家庭。1969年初中毕业后到潮安县磷溪公社插队务农。1970年当上了民办教师。1977年恢复高考后考入中山大学中文系。在中大本、硕毕业后,他又北上求学,成为北大王瑶先生的博士生。此后陈平原便一直生活在北京。
    虽然长期生活、学习、工作于北京,而且一住就是39年。但陈平原“最忆”的还是潮州。他从未忘记自己是“道地的潮人”。他热爱家乡的风土人物,对家乡有着牢不可破的信仰与记忆。因为“比起北京来,潮州更是我的故乡”(《如何谈论“故乡”》),所以,在40年的游子生涯中,他总是禁不住要回望故乡潮州。他写了不少回忆“自家生活”的忆旧散文,他谈论“故乡人文”,还与黄挺和林伦伦主编《潮汕文化读本》;与此同时,他还参与当地政府的文化建设,经常到韩山师院讲学,以及以他父亲的名义,在韩山师院设立“陈北国际交流奖学金”,并出任暨南大学潮州文化研究院院长,等等,这所有的一切,均可溯源到“故乡情结”。陈平原自况:为故乡写一本书和做一些事,无关才学,很大程度上是由年龄和心境决定的。“年轻时老想往外面走,急匆匆赶路,偶尔回头,更多关注的是家人而非故土。到了某个点,亲情、乡土、学问这三条线交叉重叠,这才开始有点特殊感觉。”(《故乡潮州》后记》)诚哉斯言!青年和壮年时意气风发,追求“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无暇顾及故乡;随着年岁渐长、心境的变化和至亲的先后离去,这种“此心安处是吾乡”的“故土情结”自然会越来越浓。在这里,陈平原所展示的,不仅仅是一个游子的心路历程,而且是人情伦理的一种常态。
    然而,古往今来,叙述怀念故乡的作品何止千万?如何才能触摸到既熟悉又陌生的故乡脉搏,将一个“别样”的故乡展现于读者面前,这是怀乡恋土散文的一个难题,也是我们首先要审视、考量陈平原学者随笔的一个方面。
    深情凝视这一方水土,是陈平原学者随笔与众不同的重要原因。深情,指的是陈平原写作态度的真诚、取材和生活细节的真实,特别是情感的真挚与真切。凝视,既是一种人生姿态,一种聚焦,也是一种专注且长久的人文关怀。陈平原学者随笔的这一特色,在散文集《故乡潮州》里有着集中的体现。比如在《上学去》这篇散文里,面对着潮籍画家林丰俗的国画《上学去》,看到春花烂漫,独木桥上,三个戴着红领巾的小孩,背着书包上学堂,旁边还有一条小狗,正摇尾乞怜。“我当即热泪盈眶。早已消逝的童年往事,一下子涌上心头。”因为60年前,刚满6岁的我,就是这么随着一众农校子弟,歪歪扭扭地走在乡间的小路上。平实的记叙,儿时上学情景的描写,透出的是深情。在《不知茱萸为何物》的开头,写“夏夜里,阵阵凉风吹过后,暑气尽消。眼前萤火闪烁,背景则是黑黝黝的大山,学校操场的草地上,父母和我们三兄弟围坐一圈,在一片蛙声中,比赛背诵唐诗——三十多年前的旧事,如今依旧历历在目”。夏夜、萤火虫、蛙声、凉风习习,一家五口围坐操场草地上比赛背诵唐诗,多么和谐温馨的日常生活画面,读之令人神往且动情。而《逃学记》描写的是另一种生活情趣:“一阵欢呼与喧闹,准是谁又捕捉到一只。大家默默开展竞赛,看哪个本事大。龙眼鸡趴在树干上,伪装得很巧妙,但小孩子视力好,一个个火眼金睛。问题在于,你稍有动静,准备扑上去,那边已预先感知,迅速弹跳逃逸。如此反复,比试的是耐心与敏锐。”读《逃学记》,我们会联想到鲁迅的《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周作人的《苍蝇》,他们小时候也喜欢在桂花树上寻蝉蜕,在草丛中捉蚱蚂,或捉了苍蝇喂蚂蚁。这些生动有趣的生活细节,既是儿童纯真天性的真实再现,也寄托着作者怀恋故土的深情。在《故乡潮州》里,无论是记叙春节故事,文化馆忆旧,回忆“洋铁岭下”读小学、中学的种种趣事,还是写父亲、母亲和师长,陈平原都是遵从“写真实”的原则,以近乎白描的朴素手法,饱含深情地记录和展现故乡的生活和亲友们的个性、风采及事迹。这种“贵依其本,宜本其实”(左思语)的写法,尽管稍显拘谨,有时还透出一点学究气,但与时下那些无视散文的真实和边界,天马行空、漫无边际、随心所欲虚构与“破体”的散文相比,这种“老实”作文,不哗众取宠的写作态度,在我看来更可贵,更值得人们敬重。
    陈平原的深情凝视,没有文艺腔,也没有太多的“乡愁”。他一般不故作惊人之语,也没有趋时之态。他深情凝视这一方水土,因为那是他的家乡,是生于斯、长于斯的生命的归宿地。谈论它,了解它,传播它,与其说是为家乡扬名,或者展示客居异乡的游子那种“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的雄心壮志,不如说是一种发自内心深处的寻找与返回。他寻找的是“我”的来路,“我”的灵魂;返回的是“我”的初心,“我”的根。然而白云苍狗,世事沉浮,故乡早已不是你儿时生活过的故乡,故乡更有许多不尽如人意之处。面对着这个“面目全非”的故乡,客居异乡的游子何为?显然,陈平原十分反感那种高高在上,指点江山,动辄批评故乡的落后与缺失,或将个人在异乡的成功经验套用于故乡的“还乡者”。他认为谈论故乡时,必须明白自己的位置与局限,你的观察不仅要带上感情色彩,而且“必须不时跳出‘此山’,兼及体认、表彰与反省,这才可能有深入的‘观察与思考’”(《六看家乡潮汕》)。也就是说,谈论故乡,必须是饱经沧桑之后,放低姿态,贴近人情,才能以平常心看待自己家乡的利弊得失。
    由于注重体认与反省,强调下潜到民间,以平常心、平等姿态来谈论故乡,这样,陈平原笔下的故乡,也就不同于时下大量的“乡愁书写”。这种“不同”大概也就是陈平原乡土散文随笔的特色:一是远离抒情化与牧歌化。二是拒绝游客心态,既不走马观花,到此一游;也不发高论空论,做表面文章。三是提倡“同情之了解”。不仅要热爱家乡,投入感情和生命,还要了解潮汕的历史和现实。总之,要多体会和探究,不要热衷于“提倡”和“表彰”。以上几点,便是陈平原乡土散文随笔的独特处,也可视为陈平原独特的乡土情怀。
    究竟是故乡潮汕成就了陈平原,还是陈平原彰显了故乡,这个问题很难说清。更大的可能是:两者互相激荡,彼此互补和相融,从而形成了一种独特的文化和文学景观。换言之,地理环境、家学渊源与文脉传承,是陈平原学者随笔的底色;而深情凝视与同情之理解,则是构成“别有幽怀”的陈平原学者随笔不可或缺的元素。
    二、触摸历史与现实关怀
    如何书写“故乡”,是个既古老又新鲜的话题,也是对故乡书写者的一个挑战。时下书写“故乡”的散文不胜枚举,也形成了一些固定的套路,比如表彰乡里先贤先进,描述故多风土名胜;或者对月伤怀、顾影自怜,等等。对这些套路,陈平原始终保持着足够的警惕,同时对如何书写故乡有着清醒的认识与自省。在他看来,谈论故乡“是一门学问,也是一种心境”。“谈故乡,不能太文艺腔,还得有历史感与现实关怀,否则会显得很矫情。”(《如何谈论故乡》)其实,陈平原对故乡有如此的体认并不奇怪。早在20世纪90年代初,他便在《读书》杂志上发表了《学者的人间情怀》一文,倡扬学人既要“为学术而学术”,又要“保持人间情怀”。前者“是学者风范”,后者是“学人本色”。在《乡土情怀与民间意识——丘逢甲在晚清思想文化史上的意义》一文中,陈平原从潮州人的视角出发,谈论丘逢甲独特的“乡土情怀”。他没有读书人的顾影自怜,也不去谋求一官半职,而是融入社会民间,在嘉应、潮州和汕头等地兴办教育,倡导新学,支持康梁维新变法,并因此在晚清思想文化史上获得了别样的意义。丘逢甲这种潜入民间、知行合一的乡土情怀与学术姿态,无疑是陈平原所心仪和赞赏的。
    正因秉承学者的人间情怀,不愿意将学问局限于书斋,做成熟练的“技术活儿”,所以陈平原不仅关注中国的高等教育问题,有“大学五书”等著述,而且乐于融入社会,喜欢到处走走,并时不时回望故乡。在回望时,总是充满现实的关切,同时力求回到特定的历史语境中。在《六看家乡潮汕——一个人文学者的观察与思考》中,他从粤东政经、岭东文化、韩江流域、闽南方言、潮人社团、大潮汕六个角度,从地理、历史、方言、文化、习俗、行政区划、政治经济等方面,全方位思考潮汕的发展与未来。在《深情凝视“这一方水土”——〈广东历史文化行〉引言》中,他的观察思考从潮汕扩展到整个广东。他从文化建设的大思路着眼,认为当下的文化建设不能死抱住乡土、文物、地域即民族性不放。因为,“文物大省”不等于“文化大省”,二者之间虽有联系,但更有区隔。因此,“从今以后,我们不再满足于坚守本民族的文化立场,更希望参与到多元文化格局中,与强势的欧美交流交锋,也与同处弱势地位的亚非拉美对话”。而《岭南文化的新变与大湾区的未来》一文,则将目光延伸到整个岭南和粤港澳大湾区的发展。在陈平原看来,大湾区的文化建设,既要注意到岭南文化的新变,又不能墨守成规、各自为政;粤港澳既要经济互补,政制对话,文化融合,又要看到因体制不同,政情复杂,文化多元,操作难度更大。要之,大湾区的未来和文化建设,“不能满足于技术性修补,而应着眼长远,从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高度来思考与落笔”。
    梳理陈平原偏重于“现实关怀”,为故乡地方政府“出谋献策”的一路“演讲式”随笔,我们会发现一些有趣的现象,或者说感受到陈平原学者随笔不同于别人的一些特色:其一,“上天”与“入地”。“上天”就是不局限于潮州或潮汕一隅,而是放眼世界,具有全国乃至国际性视野,将潮汕的人文观察与思考,汇入到大时代的社会现实氛围中,并借此体察到整个时代的脉搏以及精神走向。“入地”则是眼光向下,姿态放低,努力融入脚下这一方土地,不仅要坚持民间立场,还需有“同情之理解”和切实的体会,以及深入骨髄的探究。这样才能小扣大鸣,里外沟通,上下互动,虚实结合,既符合现代学术的理路,又展现出区域文化的魅力。其二,边缘与中心。因潮汕地处“省尾国角”,可谓边缘之边缘,但若从地理位置之重要,人文底蕴之深厚,教育程度之普及,日常生活之雅致而论,这个“省尾国角”又不能等闲视之。陈平原有不少文章谈论边缘与中心的关系,以及探究边缘的立场与态度。在他看来,“地方上的”未必就那么“不足观”。在交通信息发达,全球一体化的今天,边缘其实是大有文章可做的。因为中心是从边缘凸显出来的。没有边缘,谈何中心?没有特殊性,何来普遍性?问题的关键是:在全球化背景下,世界与本土、国家与地方之间,必须保持必要的张力,一方面要明确自己所处的位置,认清自己的局限;另一方面又要有文化的自信,看到自己的优势。为了将边缘的优势展现出来,陈平原除了探究故乡人文,通过散文随笔回望故乡,还学习先贤主编多种乡土文化读本和教材。这种身居中心,又眼光向下、关注民间的现实关怀和治学取向,与五四时期蔡元培、周作人、鲁迅、刘半农、沈尹默那代人倡扬俗文学,深入民间搜集整理民间歌谣,在思想立场和精神上是相通的。其三,“瞻前”与“顾后”。所谓“瞻前”,就是向后看,即触摸历史;所谓“顾后”,则是观照当下。即是说,一方面承传潮汕的文化传统,让大传统与小传统对话,往圣与今贤交流,书本知识与日常经验结合;另一方面又要突破小潮州的格局,从大潮汕的角度思考与表达。陈平原的潮汕叙述,概括起来就是:既触摸历史,又理解当下;既接地气,又有高度。
    陈平原的这一路写作,的确不同于老一辈的“学者散文”。在张中行、季羨林、金克木为代表的学者随笔里,他们更多的是从个人的阅历和生命感悟出发,忆童年,怀故乡,谈读书,悟人生,介绍科学知识,一觞一咏之中,多有洒脱智慧之思与禅宗玄学之音,相对来说,沉入民间、现实关切的烟火气就少了点。再与刘小枫、朱学勤、许纪霖、林贤治等为代表的“思想散文”相较,陈平原的散文随笔较少探讨生与死、自由与民主、个体与制度、社会与政治等宏大问题,他的姿态似乎更低,更加平实和接地气,也更有日常生活的温度。
    陈平原追求“‘有学问的思想’以及‘有思想的学问’,且介入当下的社会改革,不仅仅研究本专业的知识,还关注社会、人生、政治改革等现实问题,与整个国家的历史命运紧紧联系在一起”(《专业精神与人间情怀》)。也就是说,陈平原有一种异乎时下一般读书人的信仰与执着,他坚信“做学问,不仅仅是一种技术活儿。假如将‘学问’做成了熟练的‘技术活儿’,没有个人情怀在里面,对于人文学者来说,是一个很大的悲哀。所以,我首先想说的是,学问中有人,有喜怒哀乐,有情怀,有心境”(《人文学的困境、魅力及出路》)。显然,陈平原不是那种“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的学者。诚如他在北大中文系百年系庆大会上自况:他特意将这句名言的“不”和“只”两字去掉,改成了“两耳闻窗外事,一心读圣贤书”。这一改,端的是天地宽广,血脉贯通,境界全出。这一改,使我们看到了一个活脱脱、有“社会责任”与“政治意识”的陈平原。只不过,他的“社会责任”与“政治意识”,他的“闻窗外事,读圣贤书”,秉承的是古代读书人以天下为己任的精神,是道德自我完善的需要,也是一个读书人在社会生活中作为普通人凭良知的一种表态。他有清明的内省与“位置意识”,深知读书人的长项与短板。所以,他没有“导师心态”,拒绝“登高一呼”,更不像某些“明星学者”那样过度追求“发言”的姿态和效果。在我看来,这正是陈平原“现实关怀”的可贵之处,也是他的“学者的人间情怀”的价值之所在。
    三、学问、趣味与见识
    学者随笔,除了阅历、修养、人生境界与智慧,学问的底子也十分必要。没有学问的学者随笔,总给人轻飘飘的感觉。张中行的学者随笔之所以诱人,其中一个重要原因就是他的学者随笔“有学问”。他深谙国学,浸淫于哲学、逻辑学和佛学,沉迷于野史,还旁涉书法、字画,对诸种古董,亦有相当造诣。如此,他方能以轻松随意之笔,谈论科学文化和各种人生难题。陈平原的学者随笔也有深厚的学问打底;而且,在处理“学问”上,他与张中行也有迹近之处。
    陈平原不是那种正襟危坐谈论学问的学者,也不喜欢通过“掉书袋”来显示自己的“博闻强记”。他有良好的国学根底,对古代文化文学和西方文化文学有很深的造诣,又因深受魏晋文风、晚明小品、五四精神、鲁迅、周作人及乃师王瑶的影响,他的学术理路、学问取向、人生态度与精神状态一直有别于当下的一些学者。他以独立的思考、怀疑的精神、批判的意识,以及超强的综合分析能力,谈论学者的使命和立场,谈论为什么读书是件好玩的事,谈论家乡的风物与文化建设,等等,特别值得一提的是《阅读日本》《大英博物馆日记》两本域外游记,更能见出陈平原的学问底色与理路。前者借助“木屐”“初诣”“东京古寺”“扪古碑”“汤岛赏梅”等习俗与景观,从小切口进入,借谈日本,反省国人骨子里的“傲慢与偏见”。而书名不叫“周游”,叫“阅读”,也是大有深意。“阅读”不仅需要心情和好奇心,更需要知识的储备和问题意识,这样“阅读”才有韵味和意义。显然,《阅读日本》具备了这三方面的要求,所以此书于1996年由辽宁出版社出版后,便广受读者欢迎,一版再版。《大英博物馆日记》同样是一本既体现了陈平原的“学问”特色,又十分别致的书。诚如作者在“自序”中自况:“本书的最大特色在于,努力打破博物馆的封闭性,引入另外两个参照系——作为游览者的我,不仅与博物馆里的万千展品对话,还与此前诸多描述这座博物馆的先贤以及当代的日常生活对话。”而在游览的过程中,这种将“学问”隐匿于展品与日常生活对话的特色更是随处可见。比如在《木乃伊与大穹顶》里,作者不仅具体描述了作为坟墓里的陪葬品,“死亡之书”的纸质与纸型,“检验合格”(测量死者心脏,评估死者灵魂)在“死亡之书”中的重要性,还联想到中国的宗教和中国人的趣味,以及萨义德的文化霸权理论。而由玻璃和钢材制成的网状大穹顶,则无疑是现代与古典、旧与新、创新与守成、整体与局部的多重对话,至于让“狄馆”与“鲁馆”互文映照,将伦敦旧城区风貌与眼下中国大城市如火如荼的“旧城改造”相比较,同样体现出陈平原的“匠心”与学问之外的张力。《大英博物馆日记》32篇随笔,可以说都贯穿着《木乃伊与大穹顶》这样“学问”与“对话”相映成趣的“阅读”。正因寄托遥深,雅俗共赏,无论描述文物建筑,品评历史,勾连现实,都是信手拈来,游刃有余,把控有度,而且贴近日常生活,处处考虑到大众的阅读水平与欣赏趣味,这样一来,一般读者也就很容易进入陈平原设定的“特殊语境”,跟着他畅游大英博物馆这片知识的海洋。
    《阅读日本》《大英博物馆日记》两本随笔集,映衬出当下学者和“学问”的一些窘境:这就是不爱思考与质疑批判,不善于“化用”学问,兼之固守书斋,各人头上只顶一片云,又两耳不闻窗外事,这样的学问,固然学问专精博雅,但毕竟格局小了,与现实生活总是隔着一层。陈平原的学者散文随笔中的“学问”之所以大气、开阔与厚重,首先是他有大视野、大胸襟和情怀。他的“学问”背后有人,有人的喜怒哀乐、心情与境界;其次,是他有学问而不囿于学问。他的“学问”不局限于书斋,而是面向社会现实和日常生活,呼应着时代脉搏的跳动。陈平原的学者随笔,有助于我们重新认识学问,考量学问的定义。这于他,也许是无心插柳柳成荫,但对于学者随笔来说,却另有别样的韵味和价值。
    然而,“学问”也好,“思想”也罢,有时也是一把双刃剑,操弄不好有时会伤文,使得文章过于沉重与艰涩。所以,为使散文随笔中“学问”和“思想”的盔甲不要过于沉重,聪明的作者一般会在作品里增添一点趣味。比如,晚明的袁宏道,就十分看重散文中的趣。五四初期,周作人在倡导“美文”的同时,也注意到了的趣和味。陈平原在北大开过“晚明小品”的专题课,并出版过《从文人之文到学者之文——明清散文研究》等专著,故而他对于趣深有体会。在《行读天下》序中,他力主学者随笔既要有学问,更要有“人”、有“文”、有“精神”、有“趣味”。在《读书是件好玩的事》这本书里,他一再强调读书和写作要有“玩”的心态,要“有问题”且“讲趣味”。落实到具体的散文随笔写作中,笔者以为《阅读日本》《大英博物馆日记》两本散文随笔集最能体现作者对于“趣”的追求。请看他写“窗外的风景”:
    那天阳台上飞来一只鸽子,与我隔着玻璃对视。尊贵的鸽子居然光临寒舍,让我受宠若惊,大有“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的感觉。那鸽子不知为何惊魂未定,我起身它便飞走,我落定它才回来。总不能让客人干坐着,找了些饼干和切碎了的苹果放在阳台上。可惜鸽子不见了,大概仍对我不放心。好吧,让你安心享用,我上东大读书去……鸽子好几天不露面,不知是生病了,还是赌气。正挂念着,那旧相识翩然而至,而且还带了个新伙伴,在阳台上闹得挺欢。这次再也不孝敬食物,免得人家嫌“俗气”。鸽子闹了一阵就走了,而且再也没回来。我这才恍然大悟。当初它来见我,只因同是“独在异乡为异客”;一旦找到女(男)友,必然弃我而去。这么说来,鸟也讲义气。只可惜我不是公冶长,听不懂其临别赠言。
    如果说《窗外的风景》是在人与鸟的对话交感,在幽默自嘲的笔调中见“趣”,则《厕所文化》是在“大俗”与“大雅”的比照描述中让读者感受到“趣”与“味”。文章写日本厕所的洁净、香味与清幽,写中国一些地方“粗野原始的厕所”,中间穿插夏目漱石、谷崎润一郎对日式厕所的描述与评价,废名、周作人如厕时如何“脚踏双砖之上,悠然见南山”。再联系自己下乡插队时,在竹林草丛里“方便”的个中滋味,由此不敢赞同谷崎的“大雅”主张和夏目漱石如厕“妙不可言”的感受,觉得“还是老老实实当我的‘俗人’好”。《厕所文化》这篇作品有学问,有对两个国家的文化精神、生活习惯和国民性的深层思考,同时有人的性情,有好奇心和趣味在里头。我想,这可能是陈平原学者随笔受到读者欢迎的一个重要原因吧。
    除了学问、趣味,更重要的还有见识。读陈平原的学者随笔,你情不自禁会为陈平原文章中随处可见的独到见解击节叫好。比如:
    “文物大省”不等于“文化大省”,二者之间不无联系,但更有区隔。说白了,前者是老祖宗的功德,后者则更多依赖当代人的努力。在这个意义上,所谓的“文化自觉”,主要不是物态,而是心态;就好像珍惜“本土知识”,更多的是一种情怀。对于特定区域来说,经济起飞后,教育、文化的大发展,既是水到渠成的收获,也为日后的可持续发展埋下了伏笔。
    当人们为全球经济一体化的到来欢欣鼓舞时,陈平原却始终保持着足够的警惕,他担忧全球一体化的大潮淹没文化的多样性:
    在全球视野中,最近二十年的中国文化崛起,是很值得期待的。我关心问题的另一面,即中国文化内部的复杂性与多样性。相信大家都有切身体会,回头仔细看看,我们走出来的那个家乡,已经完全不是原来那个样子了……伴随着经济力量的横冲直撞以及大众传媒的无远弗届,原先相对封闭状态下形成的文化多样性,正迅速瓦解,并日渐消失。
    像这样建立于独立思考和怀疑精神之上的“见识”,在陈平原的学者随笔中还可举出很多。这些“见识”的可贵处,在于它不是高蹈作秀,也没有套话空话,即便谈的是全球经济一体化、文化自觉与自信、民族复兴、当代文化建设等时下热门话题,也有别于官员的“时政”话语,而是保持着一个学人的本色,即立足学问,有视野和情怀,不仅低调平实,而且“博雅”。正是因此,这些“见识”也就容易为地方政府和一般读者接受,甚至产生感情和精神上的共鸣。
    四、文章学传统与“第三种笔墨”
    陈平原的学者随笔,有随笔,有演讲,有序跋,有论文,还有不少写人记事的散文,品类多样,体裁芜杂,但主旨相近,都是指向学者的人间情怀和故乡。五四以降,由于朱自清的《荷塘月色》《背影》这一类抒情写景、托物言志的散文深入人心。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又有杨朔、刘白羽为代表的“诗化散文”大行其道,致使一般的读者误认为正宗的散文应是写人记事、抒情写景和托物言志。其实不然。我国散文的第一个黄金时期先秦散文,就是文史哲三位一体的“杂文学”。这个“大文学”传统的特点是实用文章和非实用文章混杂,文学与非文学交织。我们今人确实很难用“五四”新文学建构起来的小说、诗歌、散文、戏剧的“四分法”加以分类,也无法以“虚构”或“非虚构写作”名之。及至五四以后,除了以朱自清为代表的“抒情言志”一路散文,还有以周作人为代表的“闲话聊天”散文。“闲话聊天”就是用一种自由随意、娓娓而谈的“闲话”笔调和兴之所至、随心所欲的表达方式来进行散文创作。从某种意义上说,“闲话聊天”式散文更贴近散文这一文体的本性,因此它不仅是散文的“正宗”,而且更容易见出作者的学养、见识和性情。
    陈平原的学者随笔,接近于周作人一路。他的作品,其实就是“闲话聊天”式散文,将做学问、谈读书、怀亲人、念故乡、忆师友、思历史、观现实,都用平平常常、朴素浅白、轻松自然的大白话说出来。没有过度装饰,没有故弄玄虚,也没有没完没了的抒情,但认真品读,却是水到渠成,天然成趣,有真骨在。真正有真情、有学识与智慧的文章,又何须外饰?这正如化了妆或整了容的美女不及自然天成的少女动人,一装饰就失去了真,失去了美,写文章又何尝不是如此。
    陈平原无疑是文章高手。虽属学院派,但他很少写高头讲章式的论文,即便写论文专著,用的也是文章笔法。中年以后,更注重文章的美感、真情、趣味,乃至声音与图像。他将这一路文章,称之为“第三种笔墨”:
    既经得起书斋中的认真品味,又可以在旅途上随意翻阅,这样的书籍,其实并不好找。此等境界,不是无人想到,而是很难做到——不能太轻,也不能太重;不能太深,也不能太浅;不能太雅,也不能太俗。如若悬得过高,很可能一无所成。这里只是希望在幽深的历史情境与平实的日常生活、冷僻的书斋与广袤的大地之间,架一座五彩斑斓的小桥,以便有心人在上面悠闲地漫步。
    这是陈平原对“第三种笔墨”文章的期待。事实上,他所有的学者随笔,正是“第三种笔墨”文章的有效实践。他将重与轻合理配搭,将深与浅互融互补,将雅与俗完美结合。当代散文随笔中,如此写作的大概不多吧?正因把深奥的、台阁间的东西通俗化,并着眼于大众、融入平实的日常生活中,所以,陈平原的学者随笔,自然便“既经得起书斋中的认真品味,又可以在旅途上随意翻阅”。
    中国古人要求好文章要有义理、考据和辞章。义理就是道理的辨析;考据就是要有历史证据;辞章就是文章语言要优美漂亮,正所谓“言之无文,行而不远”。陈平原的学者随笔不是十分注重考据,但文章的义理通透明晣,有一种雄辩的逻辑力量。而他的辞章,在自然平实中又不乏美感:
    如果你对悠久的中国文化有兴趣,而且恰巧又喜欢旅行,那么,你肯定会有这样的经历——烟雨迷蒙中,抬头一看,迎面走来李太白的“蜀道”,苏东坡的“赤壁”,或者鲁迅的“社戏”,朱自清的“荷塘月色”。那时,你很可能心头一紧,眼泪险些掉下来。真没想到,“历史”和我们竟“近在咫尺”!
    这个时候,该抖落的,不是什么“历史的尘埃”,而是你我因琐碎的日常生活而养成的感觉的麻木与性格的卑微。在不尽如人意的人生旅途上,邂逅“秦时明月汉时关”,并借以穿越时空,尚友古人,阅尽人世沧桑,实在惬意。可惜,并非每位读书人都有如此“艳遇”。除了时间与金钱的限制,还包含着知识储备与审美能力的差异。这个时候,你很可能希望找到一位热心、有趣而且善解人意的好向导,以便追随其纵横古今、驰骋八方。
    这是为“寻踪丛书”写的总序,陈平原不是板起脸孔、一本正经地交代丛书的主旨、意义、价值、体例、写作要求,等等,而是以漂亮的文字和修辞,将枯燥无味的序写得摇曳多姿、顾盼生辉。这里有历史的穿越,有人生沧桑的感慨,有信手拈来,运用恰到好处的古诗句,还有感情的介入和自嘲。这样的文章,融合了专家的学识与文人的趣味,兼顾读者的审美与接受,有“苦心经营”却不露经营的痕迹,像日常生活中的大白话,又不失雅致优美。此种立意与境界,此种文字把控能力,实乃文章高手所为。
    陈平原的文章一般篇幅都不长,但因注重义理、考据和辞章,兼之文字平易,这样的学者随笔实在是可遇而不可求。陈平原以“第三种笔墨”的创作实践,开创了当代学者随笔的新路:一是优秀散文随笔没有长短之分,重要的是有见识,有思想,有情怀,同时重现实,接地气,说人话。二是散文的天地无限宽广。当代散文随笔走向阔大和遥远,为文者一方面要回到我国伟大的“文”的传统;另一方面要放大散文的“心”,在人与文及万事万物之间建立更为广大深厚的联系。三是不论是专攻一路还是杂家,都要讲究辞章的美,懂得笔墨的闲情趣味,又善于叙事与敏感于文体。当然,关于陈平原散文随笔,可说的话还有很多。但仅凭上面几点,也可见出陈平原散文随笔的特色和价值,特别是他的学者情怀和故乡情结,在当今的时代更值得我们重视并珍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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