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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故乡之路——《外婆的海》随想

http://www.newdu.com 2024-01-26 《长城》 王侃 参加讨论

    


小男孩五岁时就上了圣地亚哥的小船出海捕鱼了。

“你头一回带我上船,我有几岁?”男孩问。“五岁,那天你差点儿就没命了。”圣地亚哥对男孩回忆说。但是,在小男孩仍然还是个小男孩的时候,圣地亚哥感慨于他在惊涛骇浪中的迅速成熟,感慨于这惊涛骇浪的锻打已使他有了老派渔夫似的勇毅、善良、忠诚以及谙于世事的练达,就又脱口对眼前的男孩由衷赞道:“你已经是个男子汉了。”这是圣地亚哥即将孤身出海捕获那条著名的巨型马林鱼前与男孩的对话。我常常认为,老人与男孩,是《老人与海》中一条引而未发的支线,一个需要另调笔墨、在一卷新取的册页中昂然破土的故事。

他单枪匹马,孤注一掷,在倾尽经验、技能、意志、智慧、体力乃至几乎搭进身家性命,不眠不休地与马林鱼和鲨鱼拼死缠斗的两天两夜里,老人几次三番独自大声地说:“那男孩要是在这儿该有多好!”一个深陷孤独但又自尊得如鞘中寒刃的老人,他刻骨的寂寞,唯有来自隔代的温情方能融释。当然,如果男孩在身边,正好“也见识见识这光景”,让他知道大海是如何“向人们施与或拒绝施与莫大的恩惠”——她神启般地早早向人喻示了命运的峰谷;让他了解一个遍体鳞伤的渔夫为何视“真正的海湾里深色的海水是世上最好不过的良药”,了解一个渔夫与大海之间灵魂相契般的生命关系;让他明白与一个高贵而伟大的对手作战时宗教般的庄严和崇高,从而明白“一个人可以被毁灭,但不能被打败”的奥义。这个在收尾时让成功和失败双面合体的命运故事,最终却并未陷入虚无主义的渊口,盖因它有风帆一样扬起的关于尊严与信念的旗帜——它们无关于胜负,而只在于自我证明。对于圣地亚哥来说,让男孩“见识见识这光景”,显然并非为了单纯的分享或虚荣的炫耀,相反,他的这一念想里,饱含着将自身的经验、洞见、精神、气质私相授受的热诚渴望,饱含着让灵魂的基因可以在传承中达成不朽的内在向往。

疲累不堪的圣地亚哥拖着巨型鱼骨靠岸后,得到了男孩的照拂。他在泪水中抚叹了老人刚刚遭遇的苦难,并果决地立誓:“从现在起咱们俩一起捕鱼。”关于老人与男孩的这条支线,就这样在小说中结束了。像一段隆出地面的竹根,刚踟蹰着爬行没多远,又倏忽钻进了地底。但这肯定不能抵挡人们进行某种假设性想象的冲动。顺应逻辑且合乎道德的想象,应该是这样的未来图景:康复后的圣地亚哥带着男孩出海了;他们在信风和洋流中彼此依赖,互相支援;他们经历了满载而归的无数光阴,也遭逢了功败垂成的不尽时刻;一天天,一年年,他们的生活在铸定的循环中往复,他们生命中的能量在积聚中耗散、在耗散后重又积聚;男孩的面貌则在时光和命运的双重雕刻中逐渐定型于圣地亚哥的底版。如果愿意在这样的想象中加入幸福的滤镜,那么,他们每次出海都风和日丽,他们每次归航都丰收美满。

海明威在1951年写成这个小说。仅仅两年后,这个小说就为他争得了诺贝尔文学奖。如今并非众所周知的是,该年,古巴在一场革命战争中迈入翻天覆地的历史时刻。我们不能肯定地说,这场革命必将历史性地改变在墨西哥湾流中朝夕驭浪的爷孙俩的命轨,就像我们知道辛亥革命并没能让未庄的阿Q成功“上岸”一样。但是,我们获得了一个契机,一个理由,一个条件,使那条钻入地底的竹根可以重新露出地面,沿着新的可能性伸进未来,从而导出全新的叙事。

古巴革命重新塑造了古巴的政治与经济,在全社会范围内,程度颇深地改变了国家的生产方式和国人的生活方式。正是这历史性的时刻的降临,某种世代相继的前定命运有了突然转捩的可能。我们能由此设想的是,男孩自愿或不自愿地告别了渔船,他先是入学接受教育,直至大学毕业,之后则可能留在哈瓦那工作,埋头于浩瀚的文牍,夜以继日;或从事经济作物的优化,将它们制成更为精良的雪茄或朗姆酒;甚至,可能是一个地质测绘员,每次在曲折的海岸线上工作时,总是忍不住向大海深处眺望,一遍遍地回忆起自己曾无数次地驾着一条破旧的渔船,船上有一块打补丁的若干面粉袋做成的风帆,就在那里,他也无数次地眺望过哈瓦那,眺望过脚下这悠长的海岸线;他的身旁,坐着寡言的圣地亚哥。

如果你曾五岁出海捕鱼,这经历会如何影响你的一生?


我相信,后世的作家确实会时时陷于“影响的焦虑”之中,致使他们的写作往往表现出一种处心积虑的对于文学父辈的“闪避”。但我同时也相信,文学史的长河中,更能被我们看到的是,不同年代的作家在虚暗中将接力棒交接的动人情景。

1982年发表的《黑骏马》必是中国文学的不朽之作。它强悍的笔力,顿使作者张承志在同侪中鹤立鸡群。在我看来,漫无涯际的草原是大海的另一种形态,同样地辽阔、原始,密布一种剽悍的野性,苦难的人群于其中百世浮沉。打小生活在草原的白音宝力格,如我们对小男孩的假想一样,受完了高等教育,在读书中养成了“另一种素质”,为“追求更纯洁、更文明、更尊重人的美好,也更富有事业魅力的人生”来到了大城市。九年过去了,“白音宝力格,你得到了什么呢?是事业的建树,还是人生的真谛?在喧嚣的气浪中拥挤,刻板枯燥的公文,无休无止的会议,数不清的人与人的摩擦,一步步逼人就范的关系门路。……观察那些痛恨特权的人也在心安理得地享受特权?听那些准备移民加拿大或美国的朋友大谈民族的振兴?”

时隔九年,白音宝力格终于有了一次对大草原皈依式的重返。在对草原古歌《黑骏马》亦步亦趋的重演中,在对少年时代与额吉、索米娅共度时光的回忆中,在重逢后与索米娅、其其格相处之日的感悟中,他终于“从中辨出一条轨迹,看到了一个震撼人心的人生和人性故事”,同时,他也由此为自己找到了思想与情感的升华之路、寄托之所。我有时会想,或许,这就是《老人与海》的那条支线最应该延伸的叙事道路。那个五岁就出海捕鱼的男孩,那个成年后去往哈瓦那定居的男孩,他是否也会在城市的喧嚣中艰于呼吸?是否会在体制化生存的种种约束中日渐委顿?是否会在普遍的伪善和流行的不义中丧失对生活的希望?——当此之际,他会把重返海湾视为人生最后的进路吗?他会驾着小船出海,在不眠不休的两个昼夜后,用沙丁鱼和钓线捕获一条巨大的马林鱼,以此为据,重拾生命的尊严,重建生活的信心,重获灵魂的安宁吗?

在纷乱和犹豫中依然能辨认出自己生命的胎记,在去往故土的方向依然能寻找到归真的道路,这终究还是幸事。唯一的问题是:当男孩重返海湾,从棚屋拿出捕鱼的家什奔向小港,那条拖曳过马林鱼骨的破旧小船,还沉默地泊在寂静的沙石滩上吗?老人,圣地亚哥,他还在吗?


《外婆的海》是接力棒的又一次传递。只不过,这一次,作者进行了性别对位的角色安排。可以肯定地说,《外婆的海》就是《老人与海》的性别对位版。在这个洗炼的短篇小说里,外婆被赋予了圣地亚哥式的形貌与性格。比如,外婆“体格偏瘦,脊背挺立,胸脯干瘪”,圣地亚哥也“瘦骨嶙峋,颈背上刻着深深的皱纹”“浑身上下都显得很苍老”。与他们的样貌形成反差的是,圣地亚哥的“那双眼睛,和大海是一样的颜色,看上去生气勃勃,有一股不服输的劲儿”,有着不容许被打垮的自我信念;同样地,外婆则“坚韧、倔强、爱憎分明,让她成为灼热的女人。你把她领进房子,你的房子很可能被燃烧。……她是一个未被生活驯服的女人”,她酒量大,她有泪不轻弹,她用一根辫子就勒晕了一条疯狗,她“像男人那样驾驭捕捞船,吃了很多苦,也赢得了大家的尊重”。外婆会在每年端午划着小船离岸甚远,去祭奠自己早逝的丈夫;圣地亚哥则“一贯把大海想象成女人”,总是用一个阴性名词的爱称呈给他依恋终生的大海。没错,鳏寡也是这两个人物某项共同的处境。

同样地,“子一代”被隐去,成为叙事中的空白。人类在表达传统赓续的焦虑、文明断裂的恐惧、记忆消亡的忧患时,在表达人性恒定的证据、血脉延绵的图谱以及永世不朽的温暖时,跨代的祖孙情谊总是会被文学性地征用。在这个小说里,林赛像那个男孩一样,年幼时就被外婆带上捕虾船出海。虽然这是一次失败的经历,并使她一度远离了大海和渔船,但这丝毫不影响外婆一直是她的精神偶像,因为“她在北京闯荡的力量和勇气,不是来自父母亲,而是来自外婆”。

林赛在北京的经历,是一个女版白音宝力格所可能遭遇的全部:“困难,委屈,遭同事嫉妒,不被领导认可,三次失恋,两次被人甩掉,一个人深夜回家,很累很疲惫,不知道明天的希望在哪儿……”我相信,因为这样的遭遇,和白音宝力格一样,一次皈依式的返乡,应该会被她纳入关于前程的规划。林赛终因外婆罹患脑梗而匆匆返乡,虽属意外和偶然,但却使关于前述男孩返乡后的某些揪心的悬想得以落地:在故乡,在海边,有一条渔船一直在等待林赛。

这条渔船在外婆受伤后闲置了三年,既不出售也不租借,用遮风蔽雨的防护罩严实地覆盖着。显然,林赛很快明白了外婆这样做的意图。我猜,林赛即便没有读过《老人与海》,不知道圣地亚哥在出海捕鱼时常念叨“要是那个男孩在就好了”,但此刻,她也一定能在关于外婆出海的种种溯想中准确、结实地捕捉到外婆内心涌起的无尽呼唤:要是林赛在这里就好了!——所以,虽然只是意外返乡,但只是一个意念的交错,她便果断地决定留下,接过外婆的渔船出海了。这不只是一种营生的接手,更重要的是,这是与这一营生所相寄托的全部人性内容的继承,是林赛人生进路的充满希望的重启。我想,林赛也和白音宝力格一样,在感悟中辨出一条轨迹,“看到了一个震撼人心的人生和人性故事”。在《黑骏马》中,索米娅要求白音宝力格将来把孩子送回草原抚养,白音宝力格在感动中毫不犹豫地答应了,因为,草原女人虽然命运多舛、苦难深重,但她们像草原、像大海一般,用某种辽阔和深厚,承纳了世间的一切苦厄,在她们身上,人性最高贵部分散发着深沉的光泽。这一切,构成了一些人的精神原乡的基础与内核,成为一切皈依式返乡的最深切的动机。

外婆因为受伤而无法再从事捕捞作业后,仍然每年向远在北京的林赛虚报渔获;她因脑梗就医,但不愿意花林赛的钱;她已丧失生活能力,却催促林赛回京上班——我认为,她只是不愿意让外孙女看到自己衰败的形象。她的每个举动的背后,都让人看到了极其强烈的自尊,像极了我们在圣地亚哥的眼睛里所能读取的核心信息。影响所及,林赛虽然向阿德学习驾船,虽然她也是“独自靠近浪花的女人,需要的是轻拂和拥抱”,但在驾船出海的第一天,她仍然拒绝了阿德的照顾,“要一个人去完成”。这也可以是一个性别议题,有着能向四方打开的开阔的意义空间。

林赛的第一次出海捕捞,因为毫无经验的手忙脚乱导致头破血流,几乎所有的捕虾器全滚落大海。但这有什么关系呢?她和圣地亚哥一样,在成功和失败双面合体时完成了自己。这一刻,如小说所言,她会被一种圣洁所贯穿。这一刻,她的身体集合了老人和男孩,集合了额吉、索米娅和白音宝力格,也集合了外婆和她自己。在这个别致的小说里,我看到了一个回家故事的完满的格式塔。
(责任编辑:adm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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