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朱辉的长篇小说《万川归》将笔墨大多花费在万、川、归三人身上，从篇名就可以窥见他们的主角身份，不过，值得关注的还有李弘毅这个角色。在《万川归》中，他虽只是点缀式出现，却有着非常深刻的象征性，他和他的家庭是整个小说中所有主角的对照。朱辉的写作视野中蕴藏着来自传统乡村文明的底色，他对工业城市文明的观察、比照一直在这样的底色下进行。李弘毅这个人物即是古典乡村文明在城市中的余韵，可谓是古典的尾声。 “弘毅”这个名字，已点明了李弘毅这个人物的性格与命运。《论语·泰伯章》言，“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仁以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后已，不亦远乎？” 南怀瑾在《人物志》中说：“骨植而柔者谓之弘毅，弘毅也者，仁之质也。”“弘毅”一词描述的是植物、大树的特点，挺拔且柔韧，能屈能伸，刚柔相济，动静结合，这是来自植物、来自大自然的精神特质。李弘毅本人在《万川归》中俨然是古典田园乡村与大自然美的化身。 李弘毅的社会地位与家庭背景，包括他的人生经历在城市中都再普通不过了。朱辉在《然后果然》就曾写过这样的城市白领打工者，他们不停变换职业，因为失业而难以维持生计，只能凭着一副好身板，以代替别人体检为生。这个世界对李弘毅而言是冷酷的，家庭成为他在这个世界上唯一感到温暖的所在。他当过兵，有城市户口，有一副极其健康的身体，但没有文凭，与城市生活格格不入，因此不断失业，若非家人扶持，难以维持生计。小说中，李弘毅貌似智力有所缺陷，正是这种所谓的“缺陷”，我们看到，他仍然葆有着沈从文式的乡村田园般的古典真善美，一种今天已经很难在城市甚至乡村中看见的美好品质。正是源于这种古典的真善美，他被城市中人认定为怪异、智力低下，其实，他的系列举动正是他干净无瑕、赤子之心的表现。正是这样，李弘毅家庭表现出一种超脱城市家庭的真情，这种真情与万风和的小镇父母如出一辙，即不计回报地支持包容着家人，以来自乡村文明的温柔敦厚的精神力量疗愈在冷漠城市中碰壁、受伤的人们，帮助人们与世界和解。 小说一再强调李弘毅身体每一个器官都是健康的。健康的身体在《万川归》中非常具有象征性。现代以来，工业产品带来了便捷，也给人类的身体带来了不可逆转的伤害，都市生活中的人慢慢失去了身体的感受性和敏锐性。毫无疑问，当下人类健康与我们的生活习惯、饮食结构是分不开的。手机电脑给大众带来便捷与娱乐的同时也表现出极强的成瘾性，网络世界不断吞噬着各个年龄层的精力，这不仅给物理层面上的身体带来了病痛，还不断加深人与人之间的隔阂，这种隔阂从城市蔓延到乡村，愈演愈烈。简而言之，今天我们太多人的身体和心灵都病了，都处于不健康的状态。这种“病”还表现在现代人感官的衰退上。李弘毅仿佛城市中的“异类”，他的身体仍然保留在未经浸染的最原始的状态，他的整个人从心灵到肉体都健康到与欲望都市格格不入，简直是来自古典乡村的时空穿越者。或者说，李弘毅是古典乡村文明在城市的余韵，那样罕见又那样珍贵，那样不合时宜又那样不可或缺。他得不到物质文明的馈赠，但是他用自己古典的精神净化城市的污浊。 李弘毅还肩负着一份贯穿始终的救赎。他每天在长江边游走，救下了很多想自杀的生命，他还申请了捐献器官，在遭遇车祸不幸死亡之后，他的器官还救助了四位患者。生前，他是城市的救赎者，死后他的器官仍旧延续着生命。李弘毅的死亡伴随着新生，死亡成为生的开端，通过死亡，人最终学会敬畏生命与重建自己的精神价值，最终获得宽广的视野与胸襟，与自己的生活和解，获得心灵的安宁。朱辉以一场器官移植手术作为隐喻，以要换心的、换肝的、换肾的和换角膜的四个人，隐喻了人在不同生命状态中的致命性的破损，而通过器官移植手术，古典的赤子李弘毅虽然肉体死亡，也以另一种方式延续了自己的生命。 朱辉在小说里深入剖析了万风和、丁恩川、归霞代表着的三类“进城”者中的精英/知识分子的人生世界。对这三个人，尤其是万风和这位第一主角，朱辉以旁观者姿态冷静理智地描写了他在都市中的婚恋与事业，毫不留情地揭露了这位世俗眼中成功人士不堪的一面。但是朱辉对他笔下的人物尚保存着一份慈悲与温情，因此他安排了“换心”手术，将万风和那颗被城市与市场浸染污浊的心换成了李弘毅那颗珍贵的赤子之心。这是万风和的新生，也是李弘毅生命的延续；这是城市文明阵痛期的手术，是古典精神对现代化的救赎。 当下城市化进程不断加快，城市不断蚕食着乡村的精神空间和情感空间，乡村的城市化不可避免地伴随着市侩气的产生，乡村文化中的民情、民风和民生状貌都被极大地改变了，这给乡村和城市都带来了心理危机。从李弘毅身上，我们可以窥见救治“城市病”的某种可能的良方，那就是古典的复归。李弘毅是城市文明中极少数的人物，是古典的余韵；他最终死于现代化带来的车祸中，死亡预示着古典的尾声。但通过器官移植，他的生命以另一种形式得到了延续，万风和最终的释然也有着李弘毅精神的流传，他在此刻继承了古典精神，这种来自中国传统的古典精神终究以一种微弱但持久的方式延续着自己的生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