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来我保留着观察落日的习惯”,这是我在《落日研究》一诗中的首句。写时无心,未经细思,但现在翻出来,却让自己暗暗心惊——诗就像日常和身边的一件什物,早就搁在那里,落满浮尘,等待一只穿过岁月的手,把它轻轻捡起,或者唤醒。 写熟悉的事物也需要调动想象。当你在郊外或江边欣赏、观察落日,你欣赏的何止眼前孤单的一枚?一生经历、积累的无数“落日”标本以及与之关联的种种,都会在这一刻突然浮现。苦心孤诣地把自己从一名落日的欣赏者变为研究者,进而变为背向人世的孤独匠人——晚年心器的打磨、制造者——以一生融入的东西,辉煌也好,孤寂也罢,仅属于自己。它可以把你与众人区分开来,与王维、杜甫、博尔赫斯、米沃什、沃尔科特、西川、于坚和欧阳江河区分开来。 不止“落日”。想想这些年,我凝神过多少事物?我怀疑花在周围自然中的时间要多于做其他的事情,至少对自然的兴致要远大于人事。在不久前一次生态写作论坛上,前面发言的诗人、作家一个个引经据典,妙语连珠,轮到我,只淡淡说了一句:“人在自然中,才是自然的。”负责整理会议材料的某刊物编辑事后微信联系我,说要整理发表,别人都是洋洋千言,你只此一句,能不能再补写一段?我还是婉拒了。我发现我越来越习惯于在诗中与自己倾情和熟悉的自然对话,而不是在镜头和话筒前面。我深陷于无言之中。我甚至觉得,有时候言说和表达越多,丢失的就越多。我写《黎明》,删除的比留下的要多出很多。那封在冰凌中的草木,那几乎透明的茎叶脉络,那轻触之下让人心旌摇动的一片“玉碎”之声,那裸原之上卑微又无处不在、脆弱又顽强的生命……一种“无言”的表达,胜过千言万语。走马观花式的欣赏很难获取其真意。必须沉浸、专注、凝神,必须俯下身子,让生命和自然处于对等的位置,甚至低于草木,草木才会贴近你的耳际,悄悄告诉你它们生命的秘密。草木的语言如此简省、节制,我诗歌的语言也越来越滞涩,不知道会从哪儿突然断裂……《雪山谣》只有短短四行,但它的写作却经历了漫长的时间。1986年夏天,我第一次踏上高原,在甘南夏河的桑科草原深处一处夏牧场的山坡上,看到了让我动容并久久不能释怀的一个场景:一个从山坡下的溪流旁背水回来的藏族女人,佝偻着身子,与大地之间几乎形成一个巨大的问号。她的脚步如此沉重,但不犹疑。在快要接近坡顶的时候,她忽然停了下来,慢慢地抬头,使劲把背上的木制水桶往上搊了搊,身子在那一瞬竟然挺直了——顺着她的视线,远处,被日出之光照亮的阿尼玛卿雪山尖顶璀璨夺目,熠熠生辉。背水女人双手合十,像一尊塑像凝固在山坡上。我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是什么样的一种精神力量,让这具长年被生存之重压向大地的佝偻的肉身,突然得以升展,重新挺直?在灵魂与肉体之间,在精神信仰与艰难的俗世生活之间,我们的藏族同胞,是如何找到平衡的?这一首诗,从我被最初的触动到2020年深秋的一个午后突然得到,中间寻求的时间,竟然是漫长的34年(女人背上的“水桶”,已被我悄悄置换成了“奶桶”。或者,是岁月在替我无言地删改和选择:我的记忆出现了误差): 雪山啊, 只有在仰望你时,那被沉重奶桶 压向大地的佝偻的身影 才能重新挺直。 我的藏族朋友不厌其烦地告诉我一个只有虔诚者才会深信不疑的观念:万物有灵。在他们看来,世代生息繁衍的青藏高原,处处都有神灵存在。山是神山,湖是圣湖,一花一木皆有灵魂,护佑雪域藏地的永宁十二地母分驻阿尼玛卿、羊卓雍、纳木错等十二座雪山和大湖,没有一地一处一物不在神灵庇佑呵护之下。在迭部,抬头即见白云缠绕的涅甘达哇(山神名);在玛曲,车子驶过首曲大桥,一片亚洲最优良的高山牧场——欧拉草原就铺展在山神的垂顾之下,加持欧拉山神的法器,正是传说中用“银子包裹的羊角”。记得本世纪初(2004年),中国横渡第一人张健计划横渡世界上海拔最高的“天湖”纳木错湖,遭到当地群众的抵制。张健和他的团队考虑的只是自己和团队的荣誉以及由此带来的商业利益,他们永远无法理解生活在这里的人们对高原和自然的神圣情感。单位上以前有位藏族司机叫当智,每次出发去外地,他都要认真研究沿途路线和目的地。开始我以为他是出于职业习惯,设计最佳出行路线,后来才明白,他是要了解沿途有无神山圣湖,他要提前准备祭品。一次在海拔近四千米的玛曲噶玛神山隘口,他在寒风中抛出长长的哈达和雪花一样四散的风马;一次在油菜花盛开的青海湖边,看着他使出吃奶的力气把一只裹着白色哈达、装满五谷的“宝瓶”投向湖水尽可能的深处——和你们一样,我不是很理解,但确实被震撼。藏族人对神灵、自然的理解既朴素又独特。 甘南的生活让我接受了如下教育:在自然面前,人不能肆意妄为;人必须敬畏周围的自然和存在;人对供养他们的大地和生生不息的轮回之中可能相遇的生命(包括草木和动物)要怀有深深的尊崇、感恩之心;生活可以极简而心灵必须充盈。 身边的自然触手可及,但又常常被我们忽略。当我们在忙碌的生活中稍稍放缓脚步,留意一下路边的花坛、树木、堤坝下的水流,或者,舒展一下僵硬的脖颈,抬头望远,城市远郊林立的塔吊和脚手架的密林中鸟巢一样悬挂的落日,或久违的故乡的繁密星空,它们就会带给我们无言的触动,身体中某个关闭已久的神秘装置就会发出清晰的“卡嗒”声——电流接通,通感复活,蛰伏的身体的另一半又重新回到了我们的身上。 我有过一次被神秘的场域激发,身体于瞬间打开的体验。那一年,我在夏河的桑科草原游历,晚上住在夏季牧场一座山梁鞍部的旧式牛毛帐篷里。有一夜,我失眠了,闭着眼倾听周围各种各样的声音:炉膛里火苗哔哔剥剥的声音,朋友才让嘉布粗重的鼾声,他的爱人勒毛吉翻身的声音,他年幼的孩子又轻又细的呼吸声,帐篷外偶尔传来一两声狗叫的声音……在帐篷周边的山梁上,蜷卧着羊群和牦牛。我忽然听到一种声音,虽然细碎,但连绵不绝,弥布天地之间。我睁开眼,透过牛毛帐篷的缝隙,看见天空正在飘雪,一道流星,斜划过天际,打亮了眼前的一切。那一刻的感觉真是奇妙极了,我身体的器官全部打开,接受着来自宇宙深处神秘的信息:我不只听见了落雪的声音,我相信我还听见了流星坠地的声音,流星溅起的碎瓣,正把一种奇异的安静植入薄薄雪被下一只只母羊的眼睛。 不止是人,万物在自然中,才是自然的。自然中卑微的万物,各自发着光,拥有尊严。 诗人不仅仅是人与自然之间的“和事佬”,诗人有义务把从自然那里探知的秘密,告诉给他身边的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