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德强:这个世界的知内情者 ——评路也诗集《大雪封门》
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21年推出的诗集《大雪封门》,收录诗人路也2020年以来一百余首近作,其中七成被编入该书“南部山区”专辑。值得注意的是,诗人在2015年一次访谈中说,自己的写作从这一年起进入新的阶段,即以短诗创作为主的阶段,她特别用组诗《南山记》做例子来说明这一点。这批近年所写的以“南部山区”命名的一系列作品,事实上是《南山记》写作的衔接和延续。我们也不能忽略这本诗集第三辑中收的四首长诗。路也在序言中,特别提到其中的《大雪封门》,“我把它置于整部诗集的末尾,用它来殿后,用它来压轴”,这首被诗人尤其珍视的作品,可以被看成理解整部诗集的钥匙。笔者并不是说,其他一百多首诗的主题都指向该诗,而是说,这首诗较为精准地描述了对这一时期诗人情绪浮沉、心境闪烁以及精神追求的美学氛围与表达方式,即通过自然意象捕捉到的生命灵觉,借助自省和独语实现的对中年痛苦的反抗,还有,以自我流放实现的精神发现与解放。 一 从不断的行走开始 路也以写于2004年或更早“江心洲”系列组诗中,告别了她自己概括的早年“青春期写作”,她的早年代表作恰恰并非偏于主情,而是侧重对世界的静观与审思。自选集《一个人在火星上》中所收她认可的“青春期”作品,包括脍炙人口的《两个女子谈论法国香水》(1997年),带着一种冷嘲世俗的淡然;或如《九月,致我的新学生》(1993年):“其实我从来没有后悔/即使有一天我像一座颓圮的旧楼/轰然倒塌在讲台上,也不会后悔/我的骨灰干干净净/像书本一样纯正而自尊”,自有一种醇厚的坦然与担当。转折恰恰发生在中年以后,生命路上不断的歧途与坎坷促使她思索,进行不无痛苦的思索;也逼迫她转向,诗越写越长,路越走越远,在不断行走与自我流放中探索着解放与救赎。 不断行走与自我流放,是路也创作中很明显的两个姿态。行走是动态的,流放则呈现为某种静态。而这两种写作姿态都与她的生命事件有关,曾经遭遇的爱情与背弃,必须直面的亲人的逝去,还有,对这些痛苦的咀嚼与反思,都成为她写作姿态的新起点,为她的诗灌注了丰富的灵性意涵。尽管“突破个人经验,或者说扩大个人经验”是路也的写作一直努力尝试的,但恰恰是个人经验中的各种波折变动,让她的诗渐渐走向行走与流放。匮乏了才会寻求,孤绝时才会发生探索,“不是诗歌需要我,而是我需要诗歌,……这样的写作的确起到了消解内心矛盾和紧张的效果。” 她曾说,在一段精神焦灼的时期,自己“一直不停地旅行,几乎把旅行当成了事业和使命,痛苦可以自带驱动力,成为引擎,让我无法停止”。这里的“旅行”既是现实意义上的,也是比喻意义的。从她2019年的诗集《慢火车》中,可以读到大量旅行题材的诗,与古人对语,在一个小岛或大湖边凝视良久,其中不乏智性的慨叹与感性的快乐。路也很乐于写火车与飞机见闻——或疾驰而过或“以落后于时代的速度”(《慢火车》,2017年)提供的超然视角,恰恰暂时给了诗人超越红尘枷锁的物理条件与想象基础,如“我还想找到南十字星,这夜空中的十字架/在它指引下辨别人生方向”(《在永兴岛仰望夜空》,2016年),想象力与真诚的信仰在这里结实地融合为一;又如同样写奔赴永兴岛的《船票》(2016年):“我有一张船票/我想立即把这首诗写在它的背面/用海浪做蓝墨水”,颇有一种美丽的孤独与童真。《大雪封门》中也收录了40首命名为“东流去”的专辑,大多写于旅行途中,而这些作品也绝不是单一去舒解痛苦的“驱动力”——路也到底是一个多情而善思的人。一首名为《在高铁上观日出》的诗里,她这么描写日出:“高铁由西向东飞驶/地平线那么诚恳/在黑暗中,卷起微红的袖子/一点一点地捧出心意/它捧出的其实是一顶王冠/想给天空戴至头顶”,诗人此时化身为“现代夸父”,这里既没有自大也不是嘲讽:“把整个大海一饮而尽/拉杆行李箱化为一块礁石”,那一刻,她真的绝无做作地写出一种聊发少年狂的激越澎湃的风范。而这种行旅时刻在深夜里也焕发出不系之舟般的浪漫:“在如此流畅的高速里/有什么样的悲伤不能和解/一颗势如破竹的心,愿此夜无穷尽/一直朝向而永不抵达任何终点”(《末班高铁》,2020年)。诚然如此,“路也的诗歌显示着柔中见刚的品相,……强调出一种北方式的写作气质。” 路也说:“自中学时代就形成的对于地理和地图的兴趣仍在延续着,唯愿有生之年能够一一按图索骥。”既然“一直没能形成传统意义上的‘故乡’的概念”,则行走于江湖天地之间,是路也诗作的重要姿态,是她高蹈起舞的时刻,也是她不断自我流放的生命路径的一种变体。曾几何时,“江心洲”成了她临时的故乡,她后来也无奈地承认这不过是“把异乡当了故乡,并且被证明只是子虚之镇乌有之乡”。笔者无意于探讨“江心洲”组诗中包含的个人经验与诗人反观这经验时发生的隐痛,它毕竟只属于诗人人生中的一段。不过,即使在这组不乏幸福感的作品里,也读得出游子无法被他乡所吸收的异质感,诗人在爱人的眼光里默默地想象远行:“坐在我面前的男人在喝啤酒/我对他的爱最好是先别说出来/我的目光越过他的肩头,越过篱笆/到了对面的果园/而我的心走得更远/它早就到了两公里外的江面,乘上了一搜/远洋货轮”(《农家菜馆》)。诗人在江边闲看轮船时突然发生对家乡一念牵挂:“我们说的是那些货轮/我们坐在黄昏的江堤上说的是那些货轮/夕阳把江水浸染得多么悲壮/忽然我在某个船尾的货物标识的产地上/认出了遥远的北方,我的家乡”(《那些货轮》)。这思念也许产生自对于浪漫与幸福的短暂性的那种不安,曾经的路也不安于这种不安,又安稳于这种不安:“我们一起望着这个六月的傍晚出神/想到聚少离多,总要跨过一条大江来相见/是的,我是那风雨中的异乡人/你就是我的长安”(《凤凰台》)。 行走得再远也需要休憩,流浪得再久也终会回来。路也因此归来。归来她生命的起始点南部山区,将自己流放到远离尘嚣、菊花盛开的自然中。一如《柿子树》中所说的:“悬在枝头的柿子说:/请让我下来吧,我累了,真的累了”。 二 浪迹在南部山区 “人生浮现出一种无以名状的寂静,旷野的寂静。我欢迎这寂静,只要存着长久的温柔安静的心,这寂静里的力量就会来到我的身上。”——2019年的路也如是说,笔者愿意将这段话理解为她对“归来”的感言。是“归来”而不是“回归”,某种意义上,路也从未远离“旷野的寂静”,也从未远离自己写作的初心,从未远离她“对某个孤绝时刻的摹写和关注”。诗人因此注定了孤独。她以绝对忠于个人内心的孤绝表达,发现并实现了对更广大而难言的精神秘境的书写。从《南山记》开启的一系列写作,直到这本《大雪封门》,始终未脱离南部山区这一靠近都市又暂脱喧嚣的地理场域。在南部山区的山岭溪水、茂林野花间漫步,在星光与小鸟的歌声中徘徊,路也把自己流放到尽可能安静而孤独的外部环境中,眼睛和内心却澎湃着生命的暗流。寂静给了她勇气。大雪封门的流放,给了她休憩而非世俗所说的“救赎”:“在一幅木刻画中,我安顿自己/向外眺望着皑皑,斯世抽象而虚无”(《大雪封门》)。 路也必须先离开,才能归来;必须曾经先处在让她羞涩的焦点,才能有毅然决然的自我流放。在谈到自己的长诗写作时,她说:“……隐约着一个女人层层递进的斑驳的生命经验,那是一个边缘化位置上的人所感知到的世界。”回归山林,何尝不是一场新的精神历险?“若有人兮山之阿”,《大雪封门》中的路也,有时成了屈子笔下的隐者,采菊归来的陶翁。诗集的确是以《野菊来函》(2020年)这一充满隐者意味的召唤开篇:“诗人你好,我已在村路和山崖开放/一朵朵,一簇簇/毫无疑问,我姓陶”,菊花此刻无所欲亦无所求:“在秋天和冬天的门槛上,我才开得最好/倘若你肯为我写首诗,我就什么都不缺了”;诗人亦满心欢喜,融入陶然,自身便幻化入菊丛:“在这里写诗,写坏了也值/是的,我已得到了天空的允许/成为一丛野菊,不进入任何园圃”。较早时候,路也似乎偏爱写菊与白雪,“菊花谢过之后,白雪飘落下来”(《牯岭镇》)。而在同属“江心洲”组诗的《这些遍地盛开的野菊》中,她说:“这些遍地盛开的野菊,仿佛江心洲的侄女/她们像我一样有着最普通的面容/和最温良的思想”。而在《南山记》系列的《山上》里,她也表达了类似的愿望,变成一朵菊花:“我跟随着你。这个黄昏我多么欢喜/整个这座五月的南山/就是我想对你说出的话/为了表达自己,我想变成野菊/开成一朵又一朵”。但是,不要误以为路也真的在追慕古代的隐士,从《南山记》到《大雪封门》,她所在意的、她所书写的,有归隐的恬淡,更有动与静、“有”与“无”之间若隐若现的张力。 如前所述,行走是动态的,流放则呈现某种静态。归隐南山,在《大雪封门》中更多是一种生命姿态而非文化主张。在写作上,路也并不认同世俗的套路化隐喻,她爱着陶渊明,却不一定是要活成陶渊明。她选择归隐与自我流放,目的有二。其一是人到中年,对生命自然过程的适应:“如今,我已中年。我喜欢满世界乱跑,而最后无论如何都还要返回这个南部山区来,这个永远的南部山区。”其二是写作上的“善用孤独”,“从个人经验出发写出人类之公共性,将强烈的区域色彩与无意识的普遍性相结合,通过直觉获取真理,尝试写出一些更艰难的事物。这是我中年之后诗歌写作的大致方向。”故而,《大雪封门》中的自然书写与直觉探索就显得尤为醒目。与诗人以往的写作相比,意象不仅是意象,也是辨认山中小径的路标;边缘也不仅是边缘,更是反观过往人生的望远镜。如海子所说:“我把石头还给石头/让胜利的胜利”,书中的许多(真实的)攀登、寻找、偶遇和劳动,都被尽量以文字还原为其本身。路也曾说:“不要认为诗一定是试图说出不可说的,你不必打算那样做,恰恰在你不那样做的时候,不可说的东西却被说了出来。” 《晚归》这首诗,在题材上很像十年前的《抱着白菜回家》(2009年),写买菜(或摘菜)归来。不过这回的主角换成了南瓜。“抱”也是一首好诗,诗里有很多充满弹性活力的句子:“有北方之美,唐代之美/挨着它,就像挨着了大地的臀部”,诗人忍不住热情地戏仿道:“我抱着一棵大白菜/顶风前行,传递着体温和想法/很像英勇的女游击队员/为破碎的山河/护送着鸡毛信”。难怪有人说:“这个穿着棉袄、围着老式围巾抱着一棵白菜的朴素女人成了这个时代的寓言。”《晚归》对意象的处理则要收敛许多,南瓜不是被“我”一直亲密地抱着,而是大部分时候“与我肩并肩”坐在公交车“靠过道的座位上”,南瓜是否饱满性感,“我”是否衣着朴素又兴致高昂,此刻显然不在诗人考虑之中。在“深秋的傍晚”和“命运的暮色”中,公交车向山下疾驰,诗人“在胸中轻轻按压着制动器”,而“身旁的南瓜,一声不吭/只是坚定地/陪伴着我”。诗人摆脱掉修辞的扰攘与表达的欲望,十分朴素地写了这次南瓜陪伴的晚归,这个孤绝时刻反而更显特殊而神秘,具有一种难以轻易言说的生命的充实感。过去,路也的诗常常写“有”,充盈的“有”,不断扩张的“有”,她现在写的是“无”,大自然中自然显现的“无”。在《养蜂场》中,“灰绿色帐篷追随着天空/没人能告诉,养蜂人去了哪里”“阳光散淡地照着万物,也照着空无/养蜂人不知道去了哪里/整个山坳都在嗡嗡嗡的赞美之中/震颤着”。没有了养蜂人的养蜂场,不再是谋利之所,于是蜜蜂的劳动的意义便回到了生存本身。 但是有时候,诗人其实并不是完全自如地去书写“无”,她这时选择释然,假如有感悟可以借意象来总结,假如胸中有块垒可靠隐喻来抒发,又何必故意去追求“无我”、汲汲去回避真意?毕竟诗人并不厌恶意象,无意于完全“拒绝隐喻”。在一篇诗论中,她曾认真地总结说,“使用意象”可以便于“总结和整合那些原本处于分散和游离状态的经验。”在《去梯子山》里,她直白如散文般地道出独自行走之乐:“近几年,我总是只身出行,偏爱独处/一个人常常像一支部队”。《旋柿饼者》中,她赞美劳动,赞美在细微渺小中发现的郑重庄严:“那凉凉的甜蜜,是谁使人在受苦的地方昌盛”。路也那么喜欢泉水,她在自己的诗文里不止一次写到济南的泉,在《泉池》里她以两个深谷幽泉起兴,感慨中年的寂寥与释然:“泉水的味道带来秋天/失明的命运睁开了双眼/中年多么寥廓,有不必合群的喜悦”。而《走在山间公路上》这首诗,让笔者想起于坚写他在云南山间穿行的那些诗作,也想起冯至的少作《在郊原》,不同于于坚的拒绝隐喻或冯至诗中刻意的青春期怅惘,诗人从自然风物的描写开始,在第二节就很坦白地承认“胸中也有一条江河”,且在山间的寂静中进入“一个人占有一条公路/一个人从清晨走到傍晚”的有我之境,“就这样越走越轻快/边走边卸掉心中积压多年的石块/这是一条不在意人世的道路/偶尔停下来,只是为了等等我自己”。不难看出,在这些诗里,诗人在赞美、在发现、在放下、在小憩。 不过,这些也并非诗集的全部,笔者承认,“就这样已经走到了人生的中途/四面八方是盛大的荒僻”(《小憩》),以及“我交出你们的姓和名/请告诉我,是谁命令你们开放”(《壑谷野花》),这类句子包含着类似宗教感的颖悟,但诗人始终未放下人间悲喜与七情六欲:“亘古重岩正被春天软化/辗转山中,我的喘息与野花的呼吸/彼此以身相许”(《壑谷野花》),或者“我在黄昏时分到来/仰望高高的木塔,心跳加速/我站在木塔下面/悄悄掩藏起了生活的裂隙和破绽”(《木塔》)。在“东流去”这一辑中,笔者发现这样的句子:“河流想把我带走/我想把河水挽留”。时间也带不走的,河流冲不去的,中年也放不下的,即使用最决绝的行走和流放,仍是没法彻底告别。 三 只剩下一颗心,还是热腾腾的 虽然路也说过:“从怀揣着地图册和地球仪那时候起,我就随时准备逃离家乡,逃离祖国,逃离地球,至于目的地是哪里,我不知道,也不关心。”但理解她诗歌的关键词,却并非是简单的逃离。行走与流放,是她创作的姿态;坚忍与苦熬,才是她诗歌的底色。《大雪封门》用四首长诗来为全书压轴,笔者以为,《在肇源》与《海风吹》固然属于佳作,《从此》和《大雪封门》二诗方是诗人耗费心血之所在。《从此》是一首浩荡真挚的爱情长诗,以一种坚忍决绝的方式向“你”告别。路也一直不认可人们简单地用“爱情”来概括她的一些诗作主题,尤其是“江心洲”组诗。有的批评家就指出这组诗中包含的精神家园意涵,既包含又超越了爱情主题:“在《江心洲》一诗中,……到底是路也啊,一个现代的乌托邦跃然在纸上了。”路也则倾向于人们注意到组诗中“对于大自然的关注,采取的是一个恋爱中人的视角”。 但是,《从此》的确是诗人再一次书写爱情,谁说爱情只能是山盟海誓、只能是你侬我侬?对于现代人来说,告别也该是爱情的题中应有之意。《从此》说的是告别,却充满别样的想象力和深情。这种深情,孤独的深情,在一个中年人身上,也许尤为可贵。褪去了青春的盲目与热情,诗人坦然与过去告别,同时迎接新生。这首诗写于2015年,2021年7月改定,应该是经过诗人多年的思索与沉淀,灌注了诗人对现代情爱关系冷峻的反思。诗中充满了反语与悖论,诗中的辩驳句式与诸多隐喻叫人仿佛看到《旧约·约伯记》的影子;而大量的仿神谕式“所有的……”句式明显受到《旧约·传道书》的影响,如“所有的等待都撤退/所有记忆都被拦腰截断/所有时间都停留在本初子午线/所有回望的脑壳都不会撞墙,而是撞上虚空”(第2首)。这的确不是一时兴起而作,其中包含着对亲密关系沉痛的自省,诗人问道:“从此,以残缺来保持完整/这是把一个人永久保存的方式吗”(第4首),诗人下一首中似是自问自答:“我在僻远之地,在荒凉寂寥里/每天都有生长/与任何人无关”(第5首)。 在《大雪封门》这本诗集中,有着好几首和《从此》堪称互文的作品,在同年2月的《别过》中,诗人说:“真好,一切都过去了/地平线在前方,苍穹打开了门窗//……这次是真的别过,不会像上次或上上次/以及上上次之前的那些次数/是的,我终回到自身,用了二十年//时光流逝,永不回返/我再也无需回到谎言和背叛/春天在对冰雪的否定之中,一路向前//往事留下了拜访的地址/允我随时去敲门,坐下来,喝杯茶/我托晚风捎去口信:/不必了,我已经想不起来从前”。这让笔者想起了德雷克·沃尔科特的《爱之后的爱》,“我爱上没有你的状态”中的无奈终将沉寂,这是最浪漫也是最沉重的告别。而6月所写的《草原》,有海子《日记》的味道,在遥远的地方,退无可退的生存边界,诗人说:“只身来到草原,什么也没有带/从空旷到空旷/地平线爱我……//弄丢了爱情/只剩下独自一人,越来越孤零/大片野花初开,一朵一朵,全都爱我”。诗人终于归来,回归自然,回归南部山区,“我对这片自以为早已熟悉的土地有了更深的认知和更多的发现。在行走的过程中,胸中的苦闷渐渐消散。”所以说,《大雪封门》作为一部诗集,主要书写的是自然,延续的是《南山记》组诗中对自然、对生命细节的眷念,但它又是诗人心灵史的重要一篇,内蕴着一个中年人在大雪封门的世界里,以坚忍与与苦熬对自我的坚守与探索。 路也对雪有着不同寻常的迷恋。她写到过飞越北极所见:“茫茫白色,白色茫茫,多么形而上学”(《过北极》,2010年)。即使是在为了“纪念人生旅途中的温情,同时向大北方致敬”的《在肇源》里,诗人以想象中的白雪覆盖大地结束全诗“待远行的人启程之后/大平原会松懈下来,整个肇源/将被大雪覆盖”。她在2017年完成了两篇长文《大雪》和《冬至》,重心还是在写严冬与白雪,她说:“冬至的内在哲学意义则在于它最大限度地体现出了冬天的真正主题:忍耐。”对于忍耐,她又意犹未尽地解释道: “忍耐是作家威廉·福克纳所偏爱的词语,根据具体语境,也可以翻译成‘艰辛地活着’,或者干脆用更地道更口语化的汉语直接翻译成‘苦熬’……面对苦难,面对时间和无限,对付的方式不应该是绝望和逃避,而应该是苦熬,苦熬就是直视这个困境并且从头到尾地穿越这个困境,经历它的过程……” 大雪封门,就是一个苦熬与穿越的意象。这时再回看这部诗集,其中的世界并非只有野花盛开,只有蜂群飞舞——诗人对世界全部的爱与深情,都来自于对严冬苦熬中的领悟。苦熬也并不意味着仅仅有“辛苦地熬着”,诗人写道“一片雪花与另一片雪花/相爱相搏/一群雪花与另一群雪花/狂欢并厮杀”,这是美丽的景观;诗人进一步写道“飞雪在飞,什么也没有抓住/里面又无边的虚无/飞雪在飞,飞进灵魂深处/传来了晚钟”(第7首),这是绝望的虚无。《从此》中的告别主题也渗透进大雪中:“一场雪满载困倦/以清澈开头,以泥泞结尾/一场雪面对传说中的春天/犹豫着开不开门/一场雪,使彼此相忘于江湖/了解半生苦纠缠”(第13首),诗人故作潇洒:“我爱过的人……/他就是把同一个孤独平均分成十份/与我又有什么关系”(第12首)。但诗人还是诚实地承认,是白雪拯救了自己,“从前那外面的生活/远远比不上这大雪封门之后的生活/更加辽阔//雪囚禁了我的身体/却把包裹在身体内部的那个自我/营救了出来”(第18首)。这种营救的可能来自于自我性灵的坚守与宗教的救赎两个方面——处于孤绝境地之中的“那正在雪地里奔走的人/只剩下一颗心,还是热腾腾的”(第4首),同时,她等待着复活。复活,自然是一个宗教意象,路也的诗中不乏宗教意味,诗的第33首说:“雪地里只有一条路,就是死而复活的路/早已设计好,没有拐弯,不能回头/沿途有果园、井、黑皮书、路灯、窗户、无花果树/朝九晚五的天使飞过”(第33首)。大雪封门,是一个孤绝的意象,又充溢着希望,就像路也在评价T·S·艾略特的《荒原》是说的:“长诗《荒原》整首诗从头到尾都在说荒原上的‘死’,但骑士卡无时不在暗示‘复活’和‘生’。”《大雪封门》又何尝不是在昭示复活与新生。 大雪封门,的确凝聚了整部诗集的底气与内蕴。诗集的中的110多首短诗,虽然是写于春天夏天秋天,写的也是“果园、井、黑皮书、路灯、窗户、无花果树”,但冬天的隐忍苦熬才是其精魂所在,精神的“复活”是其指向所在。路也热爱着生活平实的一面,也热爱着生命悖论的一面,如她所说:“我爱着活着的时候,但要在想到死时才会爱,尤其在墓前爱得最厉害”,而“只有在外在的东西全部去掉之后,灵魂才能显露出来”。所以我们也就不难明白,路也在评价田原的诗时说:“终于,他成为这个世界的知内情者”,这句评语,同样可以送给这本《大雪封门》。
(责任编辑:admin) |
织梦二维码生成器
------分隔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