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拿起写作的绳索,总能把无形也无序的记忆捆绑出一种形状。可回首过往几年,总觉得有一道不可逾越的墙,把此前和往后分隔在两个世界里。至于中间剩下恍惚的空白,无法再用写作将前后捆绑。 或许不同人的时间轴也在这个阶段出现参差,有的人精神躲藏在过去,有的人灵魂逃亡去未来,能够坚守在现在的,多少需要一些勇气。在我看来,杜梨的这本《春祺夏安》就可以称之为一种坚守在现在的书写。在这几年,杜梨驻守在工作岗位上,倚靠笔触挖出一条战壕,跟纠缠不休的生活作战。 定义一本书并非易事,尤其是时间跨度大而且类别光谱广的作品集,在大众看来多少有失焦的嫌疑。作为朋友,我选择不在非虚构和散文之间对这本书做出定义,而是将这本书视作作者的一次告别,对天马行空的叙事的短暂告别。 我对杜梨小说的第一印象是充满科幻奇趣的《我能看看你的小纳米羊吗?》,在我看来,她是暂居地球的外星人,只不过潜伏在人类之中罢了。后来,她开始涉足非虚构的领域,给自媒体写稿,写出许多人间烟火味的文章。 关于“人间烟火”这个词,以前,我认为这个词象征着流俗与庸常,直到这一两年才明白,这种技艺并不简单,考验的是对人间的观察和体悟。写作并非说把生活提纯成抽象概念才是高超的,捕捉生活这头庞然大物的微毫其实是庖丁解牛一样的绝技。在各种世俗风暴的磨砺下,以往的天真终究不能创造一份庇佑的天地,当杜梨走上夏宫的岗位,这些现实主义的写作,或许也是在跟过去阶段的她进行漫长的告别。 《春祺夏安》分成四个类别,四者的内容截然不同,但内核并不割裂,都属于一个作者在浮世的四个角落的游荡与观察,目的并不是提交一份社会观察报告,而是用文字,在那些事情的温度冷却——也就被遗忘前保存下来,并把许多个人从僵硬的工作岗位上重新还原成有着自己故事的个人。 这本书里的许多篇目,在这本书出版之前我就已经读过。但是《颐和园》这篇爆火的文章我反而是在拿到书以后才读到的。在这篇文章中,杜梨将自己的工作定义为“为人民服务”,并用细腻的观察视角记录下自己在工作中与人民群众的“密切互动”,与同事的相处过程。也正是在阅读这篇文章的过程中,我才发现看似清闲的工作所包含的极高要求:耐心解释普通人难以理解的规定,灵活应对游客的不合理要求,保持良好的工作态度,每天长时间站立、打扫,在供暖设备不足的园内坚持工作——是对精神层面的考验与修炼,也是高强度的体力劳动。 当杜梨开始讲述夏宫内同事的故事的时候,我相信许多人都会对这一部分产生共鸣。在这些同事里,有高考数学仅仅扣了七分的“天才少女”,有渴望学习文物修复的考古专业海归研究生,有向往城市里的安定生活、最终却在单程两小时的通勤时间面前败下阵来的密云女孩……她们怀揣着不同的念头站在夏宫的各个岗位上,做着与各自梦想无关的工作,但在这篇文章里,她们从售票处和服务中心的玻璃后面走出来,从工作服与工牌建立的屏障后面走出来,重新回到一个个具体的人。是啊,谁不是打工人呢?哪个打工人的背后没有一段曲折又令人扼腕的鲜活故事呢?曾经欲与天比高的傲骨,终究是滑稽的自以为是罢了。 于是便有了《长号和冰轮》,这篇具体而实在的,对一个人“天才梦”破灭的讲述。这篇文章也是我个人感触最大的一篇,作为编辑,我曾经向杜梨约过这篇稿子,逐字逐句的审稿校对,仿佛在目睹着某种残酷的镜子。才华+努力≠成功,这个公式是如此的残酷,身为一个写作者,我对那种钻进艺术象牙塔最后又不得不出来的痛苦深有体会。 冰轮和他的好朋友,在这篇文章中作为一对矛盾又一体两面的镜像出现。取得成功便像他的朋友一样:出国留学,在乐团里表演,遇到一生挚爱,成为收入颇丰的乐器教师。失败的结果就是像冰轮这样:错过一次又一次的考试,一次又一次的乐团招募,纵然有天赋,也有技术,也只不过是挣扎在生存线上。但是,事情真的有这么简单吗,事情真的只取决于一两次的机会与胜负吗?关于这一点,作者也在文章中给了我们答案:冰轮学习长号,是机缘巧合,后来受到了教师的赞赏,才决定在音乐领域深耕;而冰轮的朋友却是音乐世家,父母早就为自己孩子的音乐发展铺平了道路,做好了规划与人脉的准备。在这个“寒门再难出贵子”的时代,冰轮的故事是一个疼痛的例证,也代表太多普通人与生活奋战的模样。 《你好,核三代》是这本书里我最早读到的作品,在核武器研制的宏大背景之下,个人的命运更显得细碎,却也因此而更具有代表性。书本上读到的科研人员在这篇文章中再次还原成一个一个具有具体命运的家庭成员,家族背负了国家的使命,而杜梨背负了家族,双重重量足以压垮细碎的个人情怀。在读这篇文章的过程中,我反复惊叹于在艰苦的年代里,我们的父辈需要有多么强韧的意志,才能在这样的苦海里浮出水面,结出成果。而杜梨以这苦海为原材料,调配出一杯醇厚绵长的鸡尾酒。 《没有人懂一只北京雨燕》也是我比较关注的一篇文章。作为普通读者,这篇文章以非常易懂的方式进行了生态学和动物学的基础科普,让更多人了解到在“北京雨燕”这个普通的名字背后,有着多么不普通的故事。看到作者的精心付出征服了家养北京雨燕的地狱难度,作为一个全情投入的读者,我不得不感到惊讶。在充分理解了作者的难度说明以后,我已经做好了结局悲惨的心理准备,尤其是我还见过那只小家伙,当时还是雏鸟,受了伤,蜷缩在纸箱角落里。我说着一些无关痛痒又不用负责任的安慰话,而心里却在嘀咕,这样脆弱的生命很容易夭折,一旦夭折,作者会遭受一次更大的痛苦,不如一开始推脱掉这份救助的责任。没想到后续里,我在作者朋友圈看到这只雨燕茁壮成长,最后放飞。虽然细微,但这依然是一份奇迹。 关于《时疫之冬》,在最后那个冬天,所有人都蜷缩在各自的角落里面,杜梨像过冬的松鼠把屋子填满各种物资,还提醒我囤菜和药。那是个不太愿意回想起来的冬天,但杜梨有足够的勇气对它报以回忆与记述,赋予了它应有的重量。这与她在其他文章中做的事情是一样的——回归踏实本分的记述,拒绝遗忘,并且将人重新还原为人。 这些篇章叠加,阅读下来可以触碰到频率变化的心跳,杜梨的作品具有音乐属性,每一篇是一小节,没有刻意渲染悲怆或喜悦,有的是小人物和大时代较量的雄壮,细腻的变奏在感觉表面剖开一条口子,新的感受如野草疯狂生长。写作某种意义上是从自我往他者降落的跳伞,在这些作品的伴奏下,杜梨戴着信念的头盔跳伞,在读完这本书的一刻,我知道她平稳落地了。 |